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蛰痛,但他无法抬手去擦。他的全部意志和体力都倾注在推动那沉重的钢铁工具上。
一寸,又一寸。
绿色的草屑沾满他的裤腿,混合着泥水和血水。他身后,一道歪歪扭扭但确实被修剪过的痕迹缓慢地延伸着,与他爬行时留下的狼狈泥径平行,形成一种诡异而坚韧的对照。
别墅二楼的书窗前,那位老人(后来周慕云知道他叫沃尔特·肖)始终站在那里,杯中的威士忌冰块早已融化。他脸上的淡漠逐渐被一种深沉的、近乎考古学家发现珍贵化石般的专注所取代。他见过无数挣扎求生的人,但眼前这个亚洲人所展现出的纯粹意志力,超出了他惯常的理解范畴。这不是简单的乞讨或劳作,这是一种沉默的、近乎自虐式的宣告。
夕阳开始西下,给草坪镀上一层金色。周慕云终于推完了最后一片草。他松开手,剪草机的把手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整个人向后瘫倒,躺在修剪过的草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条离水的鱼。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过了不知多久,厨房的门开了。一个系着围裙、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一个厚厚的火腿三明治,一瓶水,还有两张十美元的钞票。
“肖先生让你吃完离开。”女人的语气没有任何感情,说完便转身回去了。
食物和水的味道对此时的周慕云来说,胜过任何珍馐。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感觉一丝力气回到了体内。但他无法“离开”——他根本站不起来。
就在他看着那20美元,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车库旁的小门开了。沃尔特·肖先生走了出来,换了一身休闲装,手里拿着车钥匙。
他走到周慕云面前,低头看着他,目光落在他那完全被毁掉的、简陋的石膏上。
“20美元,不够你看医生。”肖先生的声音依旧平静,“也不够你住任何一家旅馆。”
周慕云沉默着,等待对方的下文。他知道,考验还没有结束。
“我车库里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工具房。里面没有床,但至少不漏雨。”肖先生用钥匙指了指车库方向,“你可以暂时在那里待着。明天,后院的篱�笆需要修补。同样的报酬。”
这不是仁慈,这更像是一场观察实验的延续。肖先生提供了一个最低限度的生存空间,然后用新的劳动作为交换。
周慕云没有丝毫犹豫。“谢谢您,肖先生。我会修好篱笆。”
肖先生点了点头,没有帮忙,只是看着周慕云再次用手臂支撑起身体,极其缓慢地、痛苦地朝着工具房的方向爬去。
工具房里堆满了旧家具、园艺工具和油漆罐,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灰尘的味道。角落里有一片空地,铺着几张旧地毯。对周慕云来说,这已是天堂。
他靠在墙上,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双腿的位置,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晕厥。他从怀里掏出那本圣经,借着窗外最后的天光,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记录。CAA、哨兵计划、那些名字、那些技术细节……这一切都被20美元和一间工具房暂时隔绝在外,但它们从未如此清晰地烙在他的脑海里。
第二天,周慕云用那20美元拜托那个严肃的女佣帮忙买了一套最便宜的木工工具和一些基础材料。他坐在一个小凳上(女佣出于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扔给他的),开始修补后院的篱笆。他的动作很慢,因为手臂依旧酸痛无力,双腿无法支撑他移动,他只能一点点挪动凳子。但他的手法异常精准,每一个榫卯、每一颗钉子的选择都显示出超越普通木工的、属于工程师的思维逻辑。
沃尔特·肖偶尔会出现在二楼的阳台,沉默地观察着。他注意到,这个残废的亚洲人做事有一种可怕的专注和效率,即使是在做最卑微的工作。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慕云陆续“赚到”了更多的20美元,并换来了继续住在工具房的权利。他修复了篱笆,修剪了更多的灌木,甚至修理好了车库一扇卡死的窗户。他沉默地工作,沉默地接受食物和微薄的报酬。
同时,他也在观察。他注意到肖先生订的报纸都是《华尔街日报》、《金融时报》。他听到过肖先生在书房用流利的法语和德语打电话,谈论着“大宗商品”、“期货”和“跨境监管”。这位老人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富裕隐士。
一天深夜,暴雨倾盆。周慕云被腿部的旧伤疼醒。他听到车库外传来汽车引擎异常的声音——肖先生的豪华轿车似乎无法启动,司机正在焦急地尝试。
周慕云推开工具房的门,爬了出去,雨水瞬间将他淋透。他爬到车旁。
“可能是启动马达或者电路问题,”他在雨声中大声对司机说,“如果你有工具,我可以试着看看。”
司机又惊又疑地看着这个爬出来的、湿漉漉的园丁。但眼看肖先生的重要约会要迟到,他死马当活马医,递过了工具箱。
周慕云打开手机的电筒(用他攒下的钱买的最便宜的预付费手机),照亮引擎舱。雨水顺着他脸颊流下,但他毫不在意。他的手指在复杂的线路和零件间移动、检查,那种熟练和专注,与他修剪草坪时判若两人。
十分钟后,他找到了问题——一个锈蚀的接线端子。他清理了触点,重新固定。
“试试。”他对司机说。
引擎轰然启动。
这时,肖先生撑着伞站在车库门口,不知看了多久。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第一次,那锐利中带上了真正的好奇。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肖先生问,雨声几乎盖不住他的声音。
周慕云抬起头,雨水让他睁不开眼。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回答:
“我修理东西,先生。以前是,现在也是。”
肖先生没有再问。他只是点了点头。“明天早上,来书房找我。有一个……更复杂的东西需要你修理。”
这一次,周慕云感觉到,机会的大门,或许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他爬回工具房,湿透的身体冰冷,但心脏却剧烈地跳动着。那本圣经,静静地躺在角落的旧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