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过后的大地,如同被巨大的犁铧翻过,一片焦黑破败。失去了植被保护的土壤变得松散脆弱。就在周慕云勉强适应了在高塔上射杀野猪、手臂逐渐适应后坐力的时候,天空再次变了脸。
这一次,是暴雨。并非滋润的甘霖,而是狂暴的、倾泻而下的水墙。连续数日的暴雨冲刷着过火的山坡,松软的焦土无法吸收水分,汇成一股股裹挟着灰烬和碎石的泥流,奔腾而下。
农场所在的山谷,成了这些泥流天然的通道。
周慕云在摇晃的高塔上,目睹了灾难的降临。起初只是溪流变得浑浊汹涌,很快,浑浊的洪水就漫过了河岸,像一头黄色的巨兽,吞噬着雷的田地、围栏,甚至冲击着农舍和谷仓的基础。
雷和他的伙计们试图用沙袋阻挡,但在这自然之怒面前,他们的努力显得微不足道。洪水冲垮了残存的围栏,淹没了未被烧毁的作物,在田地里留下了厚厚的淤泥和 debris (碎片)。
暴雨终于停歇后,农场满目疮痍。泥泞中混杂着烧焦的木炭、死亡的牲畜和破碎的农具。空气中弥漫着泥水、腐烂物和烟灰混合的刺鼻气味。
雷站在泥泞里,看着被毁掉的农场,他的背似乎一下子驼了,脸上的阴沉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疲惫所取代。他的财产,在经历了火灾之后,又遭到了洪水的致命一击。
周慕云艰难地从高塔上爬下来,身上沾满了泥浆。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雷转过头,看到了他。农场主的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无力,但最终都化为一种冰冷的、基于现实的算计。他不再需要猎杀野猪的人了,因为野猪暂时也不会来这片被淤泥覆盖的废墟觅食。他也不再需要任何需要支付工资的工人了。
“奥利(他随口叫的,甚至没认真记过周慕云的名字),”雷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我的财产……伙计,全完了。”
他踢了一脚旁边半埋在泥里的一个破碎木箱。“保险?狗屁!他们总能找到理由少赔或者不赔。”
他深吸了一口难闻的空气,目光重新落在周慕云身上,不再是雇主看雇员的眼神,而是像一个即将沉船的人,甩掉最后一点不必要的负重。
“我想我不能……再雇佣你猎杀野猪了。”雷说道,语气里没有多少歉意,只有赤裸裸的现实,“因为我的财产已经受到损失,我无法再承担雇佣任何一个工人的费用。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来了。”
他顿了顿,从脏污的工装裤口袋里摸索出几张被雨水和汗水浸得软塌塌的美元钞票,面额很小,加起来可能还不到一百块。他塞到周慕云手里。
“这是最后一点了。拿着它。你得走了。”雷挥了挥手,指向通往公路的方向,那眼神像是在驱赶一只不再有用的看门狗,“我得想办法处理这堆烂摊子,没空再管你了。”
周慕云握着那几张湿漉漉的钞票,站在及踝的冰冷淤泥里。他再次被抛出了刚刚勉强容身的狭小缝隙。火灾、洪水……自然的力量粗暴地打断了他刚刚找到的、用枪声换取的脆弱平衡。
他没有哀求,也没有抱怨。只是点了点头。他理解雷的决定,在这种彻底的毁灭面前,同情心是奢侈品。
他转身,再次开始他似乎永无止境的爬行。这一次,目标不再是某个具体的房子或高塔,而仅仅是“离开”和“活下去”。
他爬过泥泞的田野,爬上了通往公路的斜坡。回头望去,雷的身影在广阔的、被灾难双重蹂躏过的土地上,显得异常渺小和孤独,正弯腰试图从淤泥里捞起什么或许还能用的东西。
周慕云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蜿蜒的、被洪水冲刷过的公路。
他怀里的圣经被油布仔细包裹着,没有被浸湿。那几张湿透的美元在他的口袋里。他的双腿依旧残废,疼痛不止。
灾难一次次洗刷着大地,也一次次将他抛入命运的洪流。他失去了肖先生工具房的屋顶,失去了雷的高塔,但他似乎……也卸下了一些东西。
他不再是为任何人看守空箱或猎杀野猪的雇员。他只是一个在灾后泥泞中爬行的、携带秘密的幸存者。
前路依然迷茫,但这一次,他或许更加“干净”,也更加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