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慕云在“托尼大叔披萨屋”找到了一种扭曲但奇异的稳定。他改装的那辆滑板车成了小镇的一道奇景——一个沉默的、趴在车上飞驰的亚洲面孔,总能准时且准确地将披萨送达。托尼大叔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甚至生出了一丝粗粝的赞赏,周慕云的工资也从“一份披萨的钱”变成了微薄但稳定的时薪。工具房角落的那个小空间,再次成了他夜晚的庇护所。
然而,这种脆弱的平衡注定无法长久。
一股针对非法移民的恐慌和敌意,如同低气压,悄然在全国范围内积聚,最终在这个加州小镇也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则关于附近城市非法移民犯罪的夸大新闻报道成了导火索。一个自称为“米国遗产联盟”(American Heritage League)的排外组织趁机煽风点火,组织了一场所谓的“清除行动”。
骚乱在小镇边缘开始,很快蔓延到主街。
那天傍晚,周慕云刚送完最后一单,正滑着他的改装车回店里结账。他看到街道上聚集了不少人,举着标语,喊着口号,气氛狂热而危险。他低下头,想加速穿过人群。
但已经晚了。
一群穿着统一T恤(印着联盟缩写AHL)、情绪激动的人注意到了他。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指着他大喊:“看!那个趴着送披萨的怪胎!我打赌他就是非法的!从哪个下水道里爬出来的?”
恶意瞬间聚焦。有人朝他扔了一个空啤酒罐,砸在他的保温箱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滚回你的国家去!” “寄生虫!” “他不配在这里工作!”
周慕云猛拧油门,改装车险险地冲出包围,他几乎是撞开披萨店的门,滑了进去。
店里,托尼大叔正焦急地打着电话,脸色发白。“……对,警察局吗?他们就在我店外面!你们得派人来……”
看到周慕云进来,他刚想说什么,店门就被人群猛烈地撞击着。玻璃窗上贴满了愤怒扭曲的脸。
“把那个非法移民交出来!” “滚出来!”
托尼大叔对着周慕云吼道:“后门!快从后门走!”他虽然脾气暴躁,但并非恶人,不想看到惨剧发生。
但后门也被堵住了。几个年轻人用棍棒砸着后门的垃圾桶,发出巨大的噪音。
绝望之际,前门的玻璃终于不堪重击,哗啦一声碎裂开来!狂热的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了小小的披萨店!
尖叫、打砸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人们推翻桌椅,砸碎柜台玻璃,抢夺收银机里的钞票,将厨房里的面粉、酱料抛洒得到处都是。他们不仅仅针对周慕云,更是借着“正义”的名号,进行着纯粹的破坏与掠夺。
周慕云试图保护自己,但他的改装车在混乱中被掀翻,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保温箱里的残渣和油污溅了他一身。几只脚从他身边踩过,险些踩到他残废的腿。
他听到托尼大叔愤怒的吼叫和哀求,但很快就被淹没在喧嚣中。
一个男人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周慕云,狞笑着举起一把椅子——“找到你了,蟑螂!”
就在这时,警笛声由远及近。骚乱的人群听到警笛,如同见了光的蟑螂,发一声喊,开始四散奔逃。
警察冲进店里时,只看到一片狼藉:破碎的餐具、倾覆的桌椅、被洗劫一空的收银台、满地的食物和垃圾。托尼大叔瘫坐在角落,头上流着血,眼神空洞。
周慕云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
一名警察走过来,先是查看了托尼大叔的情况,然后目光冷峻地转向周慕云。
“你。身份证件。”警察的语气公事公办,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慕云沉默了。他没有合法的身份文件。他只有那本圣经,和口袋里今天赚到的、皱巴巴的几十美元。
托尼大叔虚弱地抬起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他的店被毁了,他自身难保。
警察看到了周慕云的沉默和狼狈,看到了他那辆怪异的改装车和明显残疾的双腿。他的眼神变得更加严厉。
“非法滞留,对吗?”警察做出了判断,这在这种混乱后几乎是标准流程——找一个最容易的目标。“站起来,跟我们走。”
周慕云无法“站起来”。两名警察粗鲁地将他架起,拖出了这片被“联盟”洗劫过的废墟。他的改装车像一堆真正的垃圾一样被遗弃在角落。
他被塞进了警车后座。透过车窗,他最后看到的是托尼大叔颓然坐在废墟中的身影,以及“托尼大叔披萨屋”那被砸得只剩一半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闪烁不定,如同一个破灭的幻觉。
他刚刚找到的、用双手和滑板车挣来的缝隙,再次被暴力和偏见无情地碾碎。
警车驶离小镇。周慕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怀里的圣经硬硬地硌着他。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得到一个像雷那样的、基于现实利益的告别。
他只是再次被系统捕获,像一件无主的失物,被送往下一个未知的、注定更加艰难的节点。而关于CAA、关于哨兵计划、关于那个空保险箱的秘密,依旧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