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正迟疑着缓缓往下坐的雇佣兵们僵在了原地。

伊恩从他们身旁走过，他们这才慢慢重新坐下，而伊恩则在特鲁德对面坐了下来。

“夏洛特和忒萨娅在楼上吗？”

“呃……嗯……我们回来的时候，她们不在这里，她们和那些野蛮人在一起。我听说她们在城郊的一所房子里。”特鲁德结结巴巴地说道，看上去还是不敢相信伊恩就在自己面前。

“城郊？”

“有个巷子，住着很多移民和穷人。夏洛特每天会来这里吃一次饭，但现在想想，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她了。”

“……？”

伊恩皱起眉头，喝了口酒，随后放下酒杯，直直地看向特鲁德。

“多跟我说说。”

“队长……或者说，伟大的战士……不，我还是叫你队长吧。我实在没法用别的称呼叫你。”

特鲁德一边说着，一边颤抖着双手给伊恩的酒杯里倒酒。

“你被送回来之后，她们俩都急疯了。她们跟着那些野蛮人四处游荡，失魂落魄的。直到听说你奇迹般地康复了，她们才松了口气。野蛮人离开的那天，夏洛特来过。她一边喝酒一边说你不可能死了，她知道。”

“然后呢？”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这几天有人见过夏洛特吗？”特鲁德大声问道。

雇佣兵们被伊恩的目光扫到，纷纷快速摇头。接着，他们开始小声议论起来，都觉得夏洛特一直没出现这件事很奇怪。

“……”伊恩又把头转向特鲁德。

特鲁德迎上伊恩严肃的目光，赶忙吞下口酒，开口说道：

“我知道那所房子在哪里。我带你过去吧？”

伊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

“立刻。”

……

特鲁德大步走在巷子里。城市的外墙渐渐近了。

他瞥了一眼紧跟在身后的伊恩，小声嘀咕道：“这个地方几乎照不到阳光，是最难居住的地方。我建议她们回客栈，可她们拒绝了。我还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非要待在这种又不舒服又冷的地方，而不选个暖和舒适的地方。”

对他们来说，或许这里更让人安心。伊恩把这话咽了回去，继续默默地走着。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且这种预感很少出错。

忒萨娅背叛我了吗？还是有别的裁决者……？她们可能自相残杀了。

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从他被鲜血淋漓地抬到教堂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

“不管她们听说我恢复得怎么样，自然不会想到我能恢复成现在这样。”

他一直靠自己的实力让忒萨娅和夏洛特乖乖听话。虽然他暗中鼓励她们亲近，但如果她们觉得他变弱了，这种平衡很容易就会被打破。

那帮吸血鬼们也是一样。如果他变弱或者消失了，他们就没有理由不派一个裁决者过来了。

“到了。就是这里。”特鲁德停了下来。

他们站在一所破败的石屋前，窗户碎了，用布遮挡着。

嘎吱——

门没锁。

伊恩一走进昏暗的屋内，就知道自己的预感应验了。

屋内一片狼藉，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一股腐臭的气味，就像受伤的困兽身上的味道。黑暗中，一双橙色的眼睛闪烁着敌意。伊恩掀开了兜帽。

“认不出我的气味了吗？”那猫科动物的瞳孔放大了。

“伊恩……？！”

“是我。”

“你……平安回来了……！”

伊恩默默地盯着僵在原地的夏洛特，最后开口说道：

“你受伤了。”

“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夏洛特的眼神和声音一样飘忽不定。伊恩大步朝她走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特鲁德终于看清了屋内杂乱不堪的样子，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伊恩在一张床上坐下，说道：

“去拿最烈的酒、绷带，还有吃的。再搬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过来。”

“哦，知道了……！”特鲁德赶紧转身离开了。

与此同时，伊恩面对着明显瘦弱憔悴的兽人夏洛特，夏洛特艰难地开口说道：

“伊恩，这……”

“先看看你的伤口再说。”

伊恩打断她的话，脱下手套。

夏洛特往后缩了缩，伊恩环顾了一下床边散落的装备。

很明显，这里发生过一场打斗。他开始解开她腰上缠着的包扎得很糟糕的绷带，问道：“是忒萨娅干的吗？”

“……是的。”

伊恩查看了一下露出的伤口。在一道道抓痕中，她腰侧一道深深的刺伤格外显眼。还好，伤口正在愈合，没有感染或腐烂的迹象。

……看来用不着酒了。

伊恩心里想着，夏洛特继续说道：

“但这是不可避免的。我本来想先杀了她。”

“从一开始就这样。”

伊恩抬头看向夏洛特。

“从头开始说。野蛮人离开后，这事就发生了吗？”

“……是的。我喝完酒回来的时候。”

夏洛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

“我本该比忒萨娅先到的。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去附近找吃的了。我也没吃多少，所以我们说好分开吃完东西后再碰面。然后，有人从巷子那头叫我。我看到了红色的眼睛。一开始，我以为是忒萨娅。”

“……是裁决者。”

“之后的事我就不记得了。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了。我的剑插在墙上，忒萨娅在我面前哭着。她刺伤了我的腰侧。这让我清醒了过来。所以，我……”

夏洛特低低地咆哮着，似乎在生自己的气，说话时避开伊恩的目光，继续说道：

“我中了那些裁决者贱人的招了。我把她们带进了我们的家，还设了个陷阱想抓忒萨娅。”

伊恩从他的版本里拿出一个密封的盒子，打开一卷绷带。他给夏洛特包扎腰部时，扫视了一下房间。

桌子和椅子都坏了，生活用品也摔碎了，地上有一把獠牙剑，还有一把战斧嵌在墙上。

“来的不止一个裁决者。”

“有两个。是双胞胎……”

夏洛特的声音变得粗哑低沉。她橙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杀意。

“她们看着我和忒萨娅打架。屋子里一片漆黑。她们肯定把空间隔绝了。我听到了她们的窃窃私语。她们似乎在等只剩我和忒萨娅的时候，这样我们就会自相残杀。”

伊恩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到目前为止，他遇到的吸血鬼至少都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怪异的特质。

阿斯考尔德对力量有着独特的审美，弗蕾娅对爱情有着自己的看法。也许忒萨娅对生存的执着也有着类似的缘由。

“然后呢？”

“忒萨娅看到我的眼睛，笑了。然后她眨了眨眼。下一刻，她露出了獠牙。我心甘情愿地把脖子伸了过去。”

伊恩终于看向夏洛特的脖子。在毛发下面，有一道深深的痕迹，像是食人鱼咬的。

“她拼命地吸我的血。但很明显，她没有被我的血迷住。她在我快昏过去的时候停了下来。她小声让我别动，然后把我扔到一边。我没办法，只能照做。我快晕过去了。”

夏洛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能听到那两个疯女人在笑。她们说看同伴自相残杀是最有趣的事了。然后她们问忒萨娅我的血好不好喝。

忒萨娅冷笑一声，说兽人的血没味道。然后她感谢了她们。她说她一直都想杀了我，感谢她们给了她这个机会。”

夏洛特握紧拳头，指甲都掐进了肉里，流出血来。伊恩咂了咂嘴，掰开她的手，夏洛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然后她冲破了黑暗。她肯定变出了一只鹰，还找到了一条出路。她从那里逃走了，那两个双胞胎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那是我最后记得的事。我晕了过去，中午的时候才醒过来。”

“从那以后，就没人回来过吗？”

“……没有。忒萨娅和那两个疯女人都没回来。”

伊恩给夏洛特包扎好手上的绷带，眯起眼睛。他并不特别惊讶她们没回来。让他惊讶的是忒萨娅的选择。

一个为了活下去似乎什么都愿意做的孩子……

她这简直就像是为了救夏洛特而牺牲自己。虽然原因可能并不高尚。她可能希望夏洛特会告诉伊恩，这样伊恩就会来救她。

或者，在潜意识里，她可能觉得如果夏洛特死了，她也会死。不管怎样，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是我的错，伊恩。我……完全没用……就是个废物……”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不是吗？”

伊恩直直地看着夏洛特，接着说道：“我们得去把忒萨娅救回来。”

夏洛特那飘忽不定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而坚定。

“……当然。”

就在这时，门又开了。

“哦，我的天，这里可真乱啊。”

一个女服务员端着一盘食物走了进来，皱着鼻子说道。她身后，特鲁德和几个雇佣兵拿着酒、绷带、桌子和椅子跟了进来。

“这里的气味比酒馆还难闻。”

“现在管这些有什么用？赶紧收拾一下，把东西摆好。”特鲁德看到伊恩的眼神，赶紧开始行动起来。

伊恩没理会他们，继续看着夏洛特。

“这事发生几天了？”

“……两天。也可能是三天。”

夏洛特叹了口气，迎上伊恩的目光。

“她可能已经——”

“她还没死。”伊恩冷静地打断她，“她们需要忒萨娅活着。她们会让她活一段时间的。她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先救了你。大概吧。”

夏洛特皱起眉头，眼中情绪复杂。伊恩静静地看着她，又说道：

“就算她死了，也没关系。到时候我们再给她报仇就是了。”

夏洛特僵住了。过了一会儿，她看向伊恩，咬牙说道：“对。一定。”

“在此之前，我们先跟那些裁决者算算账。”

“我希望我能第一个动手。”

“你还打算再当一次她们的傀儡吗？”

“这次不会了。我已经在脑子里想过无数遍了。那两个疯女人……我要亲手把她们撕碎。”

伊恩耸了耸肩，不确定她有没有具体的计划，但还是站了起来。

“现在，先起来。你得恢复好了才能报仇。”

“……”夏洛特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

雇佣兵们摆好桌子和椅子时，她坐下，默默地开始吃东西。

“……看来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女服务员一边给夏洛特的杯子里倒水，一边小声说道。

伊恩转向她，拿出一个钱袋：“给我们一间最大的房间。马上准备一个浴盆。她现在的状态糟透了。”

“你不用付钱。”

女服务员爽朗地回答，然后转身离开。

“不过要知道，我们要以你的名字来命名你住过的这个房间。就叫‘屠龙者之屋’。”

“……”

伊恩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就已经离开了。

特鲁德和雇佣兵们一直静静地站着，被伊恩看了一眼后，他们点了点头。

“把夏洛特的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清理干净，然后拿到客栈的房间里去。要是有东西坏了，马上修好。”

“明白了……！”

雇佣兵们迅速行动起来，好像被火烧了一样。

“这东西怎么这么重？”

“拿好了，笨蛋。你知道要是弄丢了会有什么后果。”

他们捡起夏洛特散落一地的东西，离开了。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伊恩看着低着头默默吃东西的夏洛特，眼神有些凝重。

我离开太久了。这是一个容不得半点疏忽的黑暗时代，见鬼。

不过，抱怨也没用。这不是夏洛特的错，责怪她也没有意义。事情只是按照它们的走向发展了而已。

哐当。

伊恩在夏洛特对面坐下，把一瓶酒放在面前。他把酒倒进两个杯子里，推了一杯给夏洛特。伊恩喝完自己的酒，看着她，她还是抬不起头。

“你不想知道吗？”

“……？”

“我经历了什么。”

“……！”夏洛特的眼睛睁大了。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移开视线，小声说道：“我……想听。”

“好。你边吃边听。”

伊恩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从头开始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