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萤双手轻捧一株开得正盛的墨兰，月光下嗅到幽幽兰香，黯然低声向兰花语道：“仲商你总说我如它一般，文静质朴，内敛淡雅。可真遇到事了，我也慌张得不知所措，那份从容只是装装样子。”

       卫萤接住兰花上落下的一滴寒露，在清冷夜色中，孤身独对明月，轻叹道：“师姐她们登岛连师父都未拜会，便直来找我。又每每话中提及你，即便郡主藏得再好，也瞧出些许端倪来，更不用说师姐那欲盖弥彰的假醉。可我不敢问，也不敢听，只能装作无事。究竟是郡主也爱上了你，还是你出了什么事，又或者两者……”

       卫萤深吸一口气，只觉微凉露重，再长长呼出，纤长双手用力攥了攥，随即松开，轻轻提步回屋。

       三女再聚院中，花藤架下稍解了些正午烈日的酷热，倒是卫萤先开了口，问道：“你们此番来，当是有要紧话与我说的吧。”

       骆昙赵庭燕二女对视一眼，谁也没开得了口，卫萤轻声问道：“昨日我已猜出些了，是不是仲商出了什么事？”

       “仲商哥哥为护我周全，坠下了无底深崖，生死未卜。”赵庭燕曾听骆嵩说过卫萤平日明察秋毫，心内七窍玲珑，藏纳乾坤。知此事瞒是瞒不过的，索性开口直言。

       “我知晓了。”卫萤闭着双目，淡淡开口，就好似无意间听见了一个陌生人死讯一般淡漠。

       “你不着急，不担心，不难受吗？仲商哥哥可是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啊！”赵庭燕见到卫萤竟是这般反应，心中骤起无明火，猛然站起，话语中藏不住的愠怒问卫萤道。

       “他不也如此待你了吗？”卫萤睁眼，似暖还寒的目光缓缓转向赵庭燕。这一句一眼，如两盆冷水将赵庭燕浇蔫了，顿时哑口无言。

       “卫萤，你莫要动怒，庭燕也是在意仲商才这般着急。”骆昙劝解道。

       “我只是告诉你，仲商做什么由他自己选择。我往后不愿再听到你这般质疑他的问讯，只因他以命救了你。”卫萤和声地说与赵庭燕道，她不敢提到一个死字，生怕这花了一夜时间装出来的镇定，轰然粉碎。

       “仲商为救我走上此路，若我先稳不住心神，这散失神魂之症定然加重，岂不白费了他的苦心？”卫萤望向骆昙，道：“船期何日？”

       “三日之后。”骆昙算了算时间答道。

       “师父让我整日养花品茶，生怕我这胡思乱想的毛病加重病情。可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还请郡主将事情从头说来。”卫萤望向赵庭燕，淡然道。

       赵庭燕也不知为何，自小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见了圣人也和邻家哥哥一般看待，可如今对着卫萤这个大不了自己两岁的女子，却偏偏生起几分畏惧。

       赵庭燕将与骆嵩自相识起到坠崖只见的事情，一股脑说与卫萤，卫萤听至骆嵩几次危殆重伤处，心生微怒，一恨自己不能一旁相助，二恨赵庭燕分毫帮不了他。听完片刻，卫萤语若寒霜：“你分毫帮不上他，又如何伴他一生？”

       “我…何时说过…”赵庭燕吞吞吐吐。

       “不必遮掩，你不是那有城府的人，心里想着什么我自能瞧出。”卫萤也不容她分辩，一句又将赵庭燕的话按回了肚里，“这两日你且安心住下，之后我随你们一同出谷。师姐，师父有话与我们说，一同去吧。”

       骆昙从未见过卫萤这般样子，心底不由佩服起这位看似柔和，内里却如磐石坚毅的女子。

       二人下山入谷，到了一处溪边空地，兰锴竹正在不大的一块稻田中割着新熟的稻穗，抬头见卫萤与骆昙，停下了手中忙活。

       “师父万安。”卫萤盈盈一礼。

       “师父万安。”骆昙亦是一揖。

       “今日为师有三件事要说。”兰锴竹双目中流云氤氲，从无人能揣摩他的心思，指着面前的两个蒲团让二女坐下，随即开口道，“其一，你们大师兄明智一心，明日也要回谷，萤儿还未见过，昙儿明日与萤儿一同来见见他。”

       说道此时，卫萤察觉出骆昙有些不同往常的怒气腾起，兰锴竹恍若不见，继续说道：“其二，三郎或许未死。”

       “真的？”卫萤一下站了起来。

       “萤儿，切忌妄动心神，凝心静气，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唯真静方可安神。”兰锴竹一句心咒念出。

       “萤儿谨记。”卫萤心下清凉，重又坐下。

       “为师年轻时曾好奇这万古渊究竟多深而探过，花了三日夜方才到底。三郎有先天圣气能护心脉脏腑经络，而那万古渊底，是一处寒潭。故三郎当有一线生机，且只有一线生机。纵有先天圣气护住脏腑命脉，骨骼筋肉却与凡人无异，这一摔怕是要骨骼尽碎了。那渊底常年阴暗，也不知有些什么毒虫猛兽，就算他百毒不侵，可不能动弹时也受不住那万蚁蚀骨。故他的一线生机不在你我师徒几人，而在时而会入万古渊的古板老头。能不能遇着也全是他自己的机缘造化，你我担心无用。”

       “最后一事便是，我红谷一脉祖训，建功立业之日速离庙堂，解甲告老，切记切记。我本以为昙儿便是关门弟子，没想暮年还能再得萤儿这个爱徒，于愿足矣。至于一脉往后传承，断与不断顺应天时，往后红谷也将隐没于这汪洋之中，莫要挂怀为师。”说罢兰锴竹挥挥手，卫萤与骆昙起身拜退。

       独坐花园中的赵庭燕被卫萤一番冷言冷语说得便开始胡思乱想，这一坐便已天黑，月上花藤。赵庭燕想着：卫姐姐与仲商哥哥早有婚约，我这本就是不相干的人，非要去爱上他，本就是我的错，如今更害得他们二人生死永隔。我还有何面目再面对卫姐姐。想到此处悲从心起，心头除却内疚，更有一丝说不出想要报复的痛快，起身便要自这山巅跳落。

       恰被刚回此处的骆昙瞧见，骆昙也不知使出什么身法，双足如幻影，竟隐隐踏空，疾至赵庭燕身前，轻舒玉臂，凌空揽住赵庭燕腰身，旋身再踏艮震两位，堪堪落下无虞。

       “师姐，她要死便随她去吧，何必要救这丝毫不将仲商牺牲当回事的人？”卫萤正站在一旁，见赵庭燕寻死心底无明火起，忽感天旋地转，好容易压下情绪稳住身形，再冷冷开口，“我看她不过是爱自己多过爱仲商，否则如何也当要珍惜这由仲商救下的性命。若这一死，仲商所做岂不皆成空？”

       卫萤说罢拂袖回屋，骆昙轻叹，扶赵庭燕坐下。此时赵庭燕被卫萤一句话又戳中心底要害，泪再也止不住，伏在骆昙肩头抽泣。

       “卫萤实是万般心善的女子，只不善表达。当下仲商生死未卜，她只是恨自己未一直伴在仲商身边，未分担丝毫仲商这些时日的苦痛，怨自己患上这奇症害仲商去以身犯险。并非怨你，她一路与我说了，她明白你的心情，爱上谁也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她与你实则并没有什么分别，只不过她更早些遇见了仲商罢了。”骆昙轻轻拍着赵庭燕，柔声道。

       “卫姐姐这又何苦，我宁愿让她恨我，我心里或许更好受些，如今我心下更是歉疚了。”赵庭燕抬起头，抹了抹泪说道。

       “莫再胡思乱想，家师说仲商尚有一线生机，待船来接我们便一同寻仲商去。”

       “姐姐此话当真？你莫非只是安慰我？”赵庭燕眼中光芒璀璨，如夜空下的宝石。

       “自是真的，你何时瞧我说过一句假话？”骆昙伸手揉了揉眼前这小女子的头。

       夜悄然而逝，晨光初现之时，一道人影静立山巅，另一道人影走近。

       “一朝离去，杳无音讯。我这枪要问问你为何不辞而别。”自远而近的女子身影，倒提一杆寒铁长枪。

       “一心明，一心智，一心明智，一心淑世。八年离别，你我重逢，也不笑上一笑。”男子微笑，手已搭上腰间刀柄。

       “今晨微凉，寒露未散，正让我瞧瞧你万露一刀流的刀法。”女子手中长枪寒光一点闪瞬即逝，犹似流星隐没夜空。

       “你的枪更快了。”男子说话间，出刀纳刀不过眨眼。

       “你的刀似是慢了些。”女子长枪陡现，枪尖已抵至男子咽喉。

       “慢也并非坏事。”只见已纳刀入鞘的刀光，此时方才闪出，生生将长枪荡开了去。

       “你这刀法仍旧如你的人一般，如此多的花花肠子。”女子见枪被荡开，顺势随枪势翻身，腰肩并用，一气回身，再刺更疾，流光未生，枪尖已至。

       “你的枪法也如你一般看似刚直，实则圆融。”男子说完凝神静气再出一刀，此刀一出未再归鞘，双手握刀，刀身如晨露遇朝阳，蒸腾为雾。

       女子枪击至刀雾之内，只见火光四溅，刹那间数十刀斩击于铁枪之上。先缓枪势，更将长枪击得震颤不已，女子当下握持不住，长枪脱手。男子右手纳刀入鞘，左手握住飞射而去的长枪，还至女子手边。

       女子接过长枪，冷哼一声转身便去。男子轻笑道：“师妹这些年月未见，怎变得蛮横了，师兄还是喜爱那个活泼可人的师妹啊。”

       “是吗？”骆昙故意将枪横担在肩上，一转身枪柄正击中明智一心脸颊，顿时明智一心左脸肿起老高。骆昙见状，满心愉悦的下山去了。

       “师妹，等……等等师兄啊。”一说话，脸上一阵抽痛，明智一心追在骆昙身后也下山去了。

       卫萤瞧见二人，再加昨日兰锴竹的话语，心下到底轻松了许多，敲开赵庭燕的屋门，道：“往后莫再做傻事了，至于我两人与仲商之事，待日后见着仲商了再说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