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木多城,大陆极北之端,永恒的寒冬在此刻写就了最冷酷的诗篇。呼啸的北风卷起万年不化的冰晶雪粒,如同亿万细碎的刀锋,抽打着这座镶嵌在无边雪白中的孤城。城中最高的建筑——圣极木大教堂,如同冰雪巨神用骸骨堆砌而成的堡垒,沉默地矗立在混沌的风雪中,通体由一种惨白中泛着幽蓝的寒冰石砌成,尖顶刺破低垂的铅灰色云层,仿佛要刺探那被风雪遮蔽的天穹奥秘。
教堂内部,空旷得令人心悸。巨大的冰晶穹顶之下,寒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吸一口都带着刺骨的痛。没有圛兴圣兴教堂的彩绘琉璃和繁复壁画,这里只有冰冷的、线条刚硬的石柱支撑着高远得令人眩晕的穹窿。光线透过高处狭窄的冰棱花窗投射下来,形成几道冷冽的光柱,勉强照亮了教堂中心那唯一的光源所在。
祭坛并非高台,而是一个巨大的、由整块黑色玄冰雕琢而成的圆形平台,平台表面刻满了深奥难解的符文和旋转的星图。平台中心,并非涅世圣神像,而是供奉着一根权杖。
那权杖通体仿佛由流动的暗金色光芒凝聚而成,约一人高,杖身缠绕着螺旋状的神秘纹路,顶端并非任何具象的象征,而是一团不断翻涌、变幻着形态的混沌光晕,散发出一种古老、威严、仿佛能号令万物生灭的磅礴气息。它静静地悬浮在玄冰祭坛中心一尺之上,是这冰冷死寂空间里唯一跳动的“心脏”。这便是极木多涅世教所崇拜的核心——驭生权杖的投影,象征着那位不可见、不可知、创造了世界又将其置于掌心玩弄的造物主神的无上权柄。
大祭司都铎瓒,正以最虔诚、最卑微的姿态跪伏在冰冷的玄冰祭坛边缘。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额头紧紧抵在刺骨的地面上,深紫色的祭司长袍如同凝固的血泊铺散开。他口中念念有词,低沉浑厚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内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和刻骨的怨毒:
“至高无上的造物主神!天宇地极的缔造者,万物的主宰!您卑微的仆人都铎瓒,在此匍匐于您的权杖之下,献上最深的敬畏与祈求!”
“祈求您降下净世的神罚!以您的无上伟力,涤荡这污浊的世界!将那些胆敢诽谤我、诅咒我、意图加害于我的卑劣之徒,打入永劫不复的深渊!”
“让他们的灵魂,百倍、千倍、万倍地承受我所经历的一切伤心、苦痛与绝望的泪水!让他们品尝世间最极致的痛楚!让他们在永恒的折磨中,看清自身罪孽的真相!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在您冰冷的权柄下哀嚎直至形神俱灭!”
这充满怨恨与诅咒的祷词,如同毒蛇的嘶鸣,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与这象征着造物主无上威能的权杖投影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对比。
祭坛下方不远处,一排同样由玄冰雕琢而成的长椅上,云湲公主静静地坐着。她裹着厚厚雪白的银狐裘,整个人几乎陷在毛茸茸的领子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长长的银色睫毛如同冰原上最纯净的雀鸟翎羽,低垂着,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口,阖着双目,似乎也在默默祈祷。然而,都铎瓒那怨毒的祷词如同冰冷的针,刺入她的耳膜,让她纤弱的身躯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打断了她表面的平静。她猛地弯下腰,用手帕紧紧捂住嘴,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咳嗽声在空旷的教堂里显得格外刺耳和脆弱。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止住,摊开手帕,上面赫然洇开几朵刺目的、小小的猩红梅花。
她喘息着,抬起被咳嗽逼出泪水的琉璃色眼眸,望向祭坛上那个依旧伏拜的身影,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困惑,轻得像风中飘落的雪花:“祭司大人……请恕云湲冒昧……您的祷词……为何……为何充满了如此深重的怨恨?涅世教的教义,难道不是教导我们要心怀慈悲,以爱与善意去感化世人,最终改变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么?”
都铎瓒的祷告声戛然而止。他缓缓直起身,并未立刻回头。高大的背影在权杖混沌光晕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深沉压抑。他沉默了片刻,才慢慢转过身,走下祭坛的台阶。他的脸上没有被打断的愠怒,只有一种洞悉世情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公主殿下,”他走到云湲面前,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您的心地纯净如极木多的初雪,这是您的可贵,却也可能是您致命的弱点。”
他踱步到祭坛侧面一方同样由玄冰雕成的长案前。案上散乱地堆放着许多纸张、星盘和一些奇异的矿石。他随手拿起一张画满了复杂线条和星辰符号的图卷——那似乎是一幅描绘某种宇宙运行规律的星图。他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随即五指猛然收紧!
“嗤啦——哗啦!”
那张精心绘制的星图在他手中瞬间被揉捏、挤压,变成了一团皱巴巴的废纸。他看也不看,随手将其丢弃在地上。云湲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那团废纸,这才惊觉,冰冷光滑的玄冰地面上,竟散落着许多类似的纸团,有的被揉得极紧,有的则半展开着,露出上面被粗暴破坏的线条和符号。显然,这些都是都铎瓒先前不满意而废弃的作品。
“公主殿下,您看这些,”都铎瓒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它们都是我先前试图描绘天宇星辰运行轨迹的图稿。有些是在创作中途,我便发现了瑕疵;有些则是在完成之后,察觉到了致命的缺陷。无论哪种,它们都无法完美地诠释我所观测、所理解、所推演的宇宙真相。所以,它们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被我弃置于此。”
云湲的眉头轻轻蹙起,清澈的眼中充满了不解:“祭司大人,您的意思是……?”
都铎瓒的目光转向祭坛中心那悬浮的、散发着混沌光晕的驭生权杖投影,眼神变得深邃而狂热:“公主,您不妨换个角度思考。我们眼前这片大陆,这大陆上生生不息、却又充满了尔虞我诈、贪婪暴虐的生灵……他们,是否也可能如同这些被揉皱丢弃的纸团一般,是那位至高无上的造物主神,在创造世界这个宏大‘作品’的过程中,某个不甚满意的‘草图’、某个存在缺陷的‘半成品’,甚至……是某个被判定为‘残次品’而最终被祂随手丢弃的‘失败之作’呢?”
“残次品?!”云湲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失声低呼,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如同冰冷的巨锤砸在她的心坎上,“大祭司!您的意思是……我们圛兴大陆上所有的人,从一开始……就是被造物主神创造出来的……不完美的……弃物!”
都铎瓒缓缓颔首,脸上没有任何戏谑,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冷酷肯定:“正是如此,公主殿下。您冰雪聪明,一点即透。”
他向前踱了一步,逼近云湲,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盯着云湲惊惶失措的脸,声音低沉,如同来自地底深处的审判:
“公主,您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被囚禁在一块特定的、无法逃离的空间之内么?如同我们被这无尽的冰雪和那高耸入云、隔绝生死的极木摩格雪峰,永恒地困锁在这片大陆的极北苦寒之地?”
云湲的呼吸变得急促,脑海中瞬间闪过很久以前在圣极塔木教堂顶楼,她曾问过都铎瓒的那个问题。她下意识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喃喃吐出那个冰冷的答案:
“罪……罪人?”
“正是!”都铎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凌厉,“只有身负罪孽的灵魂,才会被放逐、被囚禁于方寸之间,承受永世的禁锢与煎熬!这无边的冰雪,这隔绝生死的摩格雪峰,这整片圛兴大陆——都是囚笼!而我们所有人……”他的目光扫过教堂冰冷的四壁,仿佛穿透了石墙,看到了风雪中挣扎求存的极木多城民,也看到了遥远南方那片同样被“囚禁”的大陆,“都是被那位高高在上的造物主神,放逐于此的罪囚!”
“那我们所有人都是被神放逐于极木多的罪人么?”云湲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
“放逐于极木多?哈哈哈……!”都铎瓒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猛地爆发出一阵低沉而狂放的大笑。笑声在空旷冰冷的教堂穹顶下激烈地碰撞、回荡,震得穹顶上沉积的冰屑簌簌落下。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欢愉,只有无尽的嘲讽、悲愤和一种洞悉“真相”后的疯狂。
他猛地止住笑声,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向云湲,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下:
“公主,您太天真了!这囚笼,岂止是极木多?!这囚笼,是整个圛兴大陆!是这滴落在无尽虚海中的‘水滴’!我们所有人——南方圛兴城那暴虐的圣帝,醉生梦死的贵族,挣扎求存的贱民,还有你们这些在冰雪中苟延残喘的翼族后裔——我们所有人!都是被那位冷漠的造物主神,一同放逐、囚禁在这块残破大陆上的……罪人!是祂宏大创作中,被揉皱丢弃的……废稿!”
“废稿……”云湲失神地重复着这个词,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她看着地上那些被揉皱丢弃的纸团,又看看祭坛上那悬浮的、散发着冰冷威严光芒的权杖投影,再看看狂笑后眼神如渊似狱的都铎瓒,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这教堂里万载的玄冰更加刺骨。她羸弱的身躯晃了晃,几乎要从冰冷的石椅上滑落。这个世界,在都铎瓒口中,竟如此冰冷、绝望、毫无意义。
“可是……祭司大人……”云湲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如果……如果真如您所说,我们皆是罪囚,皆是废稿……那……爱呢?那些存在于人心中的善意、温暖、守护……难道也都是……假的吗?”
都铎瓒脸上的狂态稍稍收敛,他看着云湲眼中那不肯熄灭的、微弱却固执的光芒,如同看着冰原上最后一朵挣扎的小花。他沉默了片刻,那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教堂冰冷的空气里。
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