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包。凌乱不堪。人也是。崔狗儿。崔花雨。还有七龟。各自坐一角落,脸色生硬,抢遗产似的。
崔狗儿坐在地上,头枕虎皮大交椅,意慵心懒。
虎皮更新过了,但还是假的。不是买不起,也不是舍不得买,而是假的灵活多变,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当下这张是一只母老虎,怀胎多年,肚子大得离谱,有可能怀了一窝猪仔。
一窝人默默无言,能听到磨脑子的声音。
一个时辰后,崔狗儿终于发话:“好事不出门,坏事扬千里。”
又说:“今日之变,如往常规矩,杜绝外泄。”
龟酸一种说:“守口如瓶。”
崔狗儿将手中那一只喝交杯酒的酒杯指向他:“您即刻前往阮郎馆,请安大人回叙。亦不提今日之变。”
龟酸一种领命而去。崔狗儿指向龟酸二种:
“您备酒席去,所有菜品、酒品都不能与昨日重样。”
龟酸二种领命而去。崔狗儿又说:
“其他五位老哥,一个半时辰之内重建磨牙包。再转告嫂嫂们,让她们现出原形,该浪的浪,该骚的骚,别让人看出一丝端倪。”
五龟领命而去。少顷,龟酸七种又折回来:
“塔拉医生到了,往狗儿包去了。”
然后轻手轻脚退下。崔狗儿将手伸向崔花雨:
“帮帮三哥。”
在妹妹的帮助下,他费力地站了起来,直愣愣站着。忽问:
“四妹怎么想?”
“我听三哥的。”
“走。”
狗儿包。胡姬的病情并不复杂,塔拉号完脉就出结果了。科学就是第一生产力。他对崔狗儿说:
“尊夫人让人种下了情花蛊。”
“情花蛊?”崔狗儿怦然心跳,“如何解?”
“已解。此乃急性蛊,药性猛烈但时效不长,也就是即种即发,前后一般不会超过三个时辰。而余毒不足为惧。”
“但为何仍昏迷不醒?”
“气血攻心,调养几日可愈。”
“多谢塔拉医生。”
“先不谢,适才我说的都是小病。”
“大病呢?”
“刺激太甚,神经错乱。”塔拉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一天到头活蹦乱跳的乐天派胡姬疯了。
崔花雨扶住崔狗儿。
“没救了?”崔狗儿黯然神伤。
“以本人的亲身经历为例,奇迹并非遥不可及。”塔拉说,“让我们一起来帮助她。来,这是第一期的药方。”
“多谢塔拉医生。”崔狗儿接过,举止恍若风烛残年的老人。
崔花雨问:“请教塔拉医生,此蛊如何种下?”
“无色无味的花粉,近身即可。”
“谢塔拉医生指点。”
“塔拉告退。”
“恭送塔拉医生。”
其其格领塔拉离开。崔花雨望了望病榻,回头对龟嫂们施礼:
“接下来辛苦你们了。”
“四小姐言重了,四小姐放心便是。”龟嫂们慌忙还礼。
雨后阴天。雨花谷湿气沉沉。
各式各样的囍旗耷拉在旗杆上,像一群受了委屈的孩子。雨花河水流湍急,驱赶着水面或濒岸的枯枝杂草。有一只鸟飞落枯枝,晃晃悠悠地站稳了。它欢呼一声,逐流而去。
河畔。风轻轻吹。兄妹俩肩并肩站着。
崔花雨说:“昨儿,能在短时间之内接近大哥与三嫂的外人,无外乎安庆绪与卓无穷两个人。三哥应当也中了另种迷药。”
“拜堂时下的毒,那是最容易疏忽防备的一个环节。”崔狗儿惨笑,“千防万防,无时不刻在防,最后还是出了纰漏。”
“安庆绪可否解脱嫌疑?”
“完全可以。两年多前,他在收到我的信之后,就几乎将卓无穷紧紧地拽在身边。由此可见,他们不是一伙的。”
“让安庆绪收拾他?”
“太便宜他了。”
“三哥想怎么做?”
“很快你就知道了。”
“越狠越好。”
“当然。”崔狗儿弯腰,狠狠地拔出了一株草。
“为什么他的目标是雨花谷而不是傲哥?”
“第一,傲哥严防死守,卓无穷人不在东胡,很难找到破绽;第二,安禄山杀鸡骇猴,警训安庆绪。而安庆绪的资本一旦退出东胡,傲木噶将捉襟见肘,即便乌桓与鲜卑不闹,他的大都督也做不下去。如此一来,安禄山便能重掌东胡,再谋室韦,成本极低。”
“卓无穷,一穷?一穷,卓无穷?”崔花雨也狠狠地拔出了一株草,“他会是我今生杀的第一个人。”
“别跟三哥抢。”
“从来没跟三哥抢过什么。不管有什么好东西,吃的用的玩的,三哥都会主动让给我。”
“这个真不能让。”崔狗儿将草摔向雨花河。
兄妹俩朝下游走去。崔花雨问:
“到底是多大的好处能让卓无穷背叛安庆绪?”
“绝非好处那么简单。安禄山能给卓无穷钱,安庆绪更能,而安庆绪能给卓无穷亲情,安禄山却不能。”
“看来人心才是最难以逾越的鸿沟。”
“卓无穷,无穷卓绝掌?一穷,蛇鸣功?又一个好戏子。”崔狗儿笑,笑声由小而大,由缓而急。
“每个人都是戏子,卖力地出演着,就是不知导演是谁。”
“没有导演,这个世界上只有戏子,没有导演。一个个鬼迷心窍,不问是非黑白,包括你我。”
“三哥不哭。”
“流泪而已,可能是风吹的。不是哭。”
“我想要回以前的那个三哥。”崔花雨眼眶湿润。
“以前的那个三哥再也回不来了。咱一介凡人,三哥又没有什么真才实干,爱上胡姬本就是个错误,蛤蟆配天鹅,门不当户不对,出事活该。好一对可怜可恨的半日夫妻。”
“三哥不该拘泥于世俗繁礼,你与嫂子仍然可以白头偕老。”
“不先跨过眼前这一座大山,所有的一切都是笑话。”
“今晚的酒宴能见分晓吗?”
“能。”
兄妹俩往大三包方向走去。崔花雨说:
“你能原谅大哥吗?”
“他没有错,何谈原谅?若非中毒,他死一万遍也不会做出那种事。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种事情无法挽回,不管有多么完美的理由,都让人无法接受。真相可破,仇可报,但之于这件事情来说有什么用呢?能推倒重来吗?不能。大哥没错,不需要我的原谅,反倒是我与胡姬误伤了他。我很难过,很担心他。他要是死了,这将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缺憾,而且永远无法弥补。我希望他坚强地活下去,尽管我俩今后很难再相互面对。”
“难为三哥了。”崔花雨为他擦去了眼角的泪痕。
“不难为。曾几何时,两岁的我也能养活一岁的你,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难为的呢?尽管那期间老混蛋可能暗中帮了咱什么。我不是邀功,更不是诉苦,只是想说,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
“以前的那个三哥就是回来了。”
“没回来,只是想通了。”
“三哥想通什么了?”
“人生在世,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一死。”
二人笑,却又笑出了眼泪。崔花雨说:
“笑到最后的一定是三哥。”
“事实上咱已经输了,彻彻底底输了。二姐说得好,平民百姓一旦卷入官家争斗,非死即伤。但三哥不服,凭什么死伤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棋子?这一回我偏偏要让‘王’付出同样的代价。”
“‘王’是谁?”
“四妹不慌。”崔狗儿诡异地笑了,熟悉的诡异,但也带着很明显的怨怒,“且先演戏,好久没演戏了。”
太阳扒开一片云,露出一只眼睛,像是顽强不息,也像鬼鬼祟祟。一束阳光打在了内里七零八落而外表光鲜如故的雨花谷上。
是日傍晚。
大三包。
面目一新。崭新的六方桌与六方凳。崭新的餐具与酒具。崭新的虎皮。等等等。人无法更新,但精选了的。
安庆绪与卓无穷。崔狗儿与崔花雨。还有龟酸一种夫妇。
龟大嫂的艺名叫做一见喜,因为吉祥,因而沿用。
一见喜斟酒,杯杯八分。
龟酸一种吹大炮,宣称今晚这酒倘若有一杯倒得不均,他马上休了老婆。其实这是变相拍老婆马屁。老婆就是有这个本事。
酒壶是特制的,因此崔狗儿的酒不是酒。以假乱真,他有一百种手段。他说黄酸八种多一种,喝照常喝,但转眼就能当作屁放出去,而且不湿裤子。他怎么都学不会。龟酸一种主持酒局。
酒过十八巡。
就在第十九巡将饮之际,崔狗儿突然在安庆绪面前跪下,三拜九叩:“狗奴才罪该万死。”
“酒量一复苏,就开始玩了?说多少次啦,不要玩一惊一乍的,你家大舅子显老,就是让你吓出来的。”
“这一次不是玩。”崔狗儿五体投地,脑袋钻人家裤裆里去了。安庆绪屁股拖着凳子往后跑,他说:
“新婚燕尔的,你就想逼死你家大舅子?嫌嫁妆少吗?”
“狗奴才罪该万死。”
“求求你了我的好妹婿,别再拐弯抹角了。”
“今晨寅末,沃汗突然现身马场——狗奴才适才发现,所有马匹、所有员工均已被其下毒。”
“沃汗没死?”安庆绪双脚蹦上了凳子,弹簧似的。
“安大人一针见血。”
“别别别再安大人了,酒都跑毛孔出来了。”
“大舅爷一针见血。”
“拍马屁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养成坏习惯了都。”
“沃汗没死。”
“那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摆酒?”
“就想着让大舅爷饶命。”
“沃汗意欲何为?”
“依我之见,并非图财害命——崔香香携其其格与之周旋一天未果,只探知他一心求见大舅爷。”
此言一出,全场沉寂,能听到酒杯里的酒荡漾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