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未远,天地仍是一片粗粝的模样。罡风如刀,刮过裸露的岩石与稀疏的林地,卷起的尘埃带着鸿蒙初辟时的蛮荒气息。人族蜷缩在洞穴与简陋的巢屋里,对着晦暗不明的天穹与黑暗中亮起的无数嗜血兽瞳,瑟瑟发抖。夜枭的啼哭与远山传来的不知名巨兽的咆哮,织成一张恐惧的网,笼罩着每一个孱弱的灵魂。他们不懂日月轮转,不解四季变迁,生与死都模糊在一片蒙昧的灰雾里。
伏羲站在族人避风的土垣上,望着这一切。他身形高大,披兽皮,裸露的皮肤上刻着风霜与忧虑。他的眼眸不似旁人般浑浊,里面燃着一簇火,是对这无尽惶惑的不甘,是对那条理与秩序的渴求。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无措。昨日被沼中突现的巨虺吞没的孩童,前天被夜火中扑下的凶禽攫走的妇人……洪荒张开巨口,人族只是它牙缝间微末的肉屑。
不能再如此。
他转身,目光投向那片族中最老的巫者提及也要伏地叩拜、不敢直视的禁区——雷泽。传说那里是天的怒眸,终年雷霆如海,湮灭一切生机。
“吾将往雷泽。”他的声音沉静,却惊得周遭族人跪倒一片。
“不可!那是死地!”
“首领!去了就回不来了啊!”
伏羲摇头,扶起跪在最前头、抓着他裤脚的老者,“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但若有一线微光,能照彻我族前行之径,伏羲何惜此身?”
他孤身上路,背负着全族绝望与希冀交织的目光。越近雷泽,天地愈是失色。焦土千里,不见活物,只有狰狞的雷击木如扭曲的鬼爪指向苍穹。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的腥味,皮肤阵阵刺麻,每一根发丝都在不安地躁动。
巨大的泽渊横亘眼前,黑云压得极低,仿佛粘稠的墨汁,在其中,银紫色的电光不是一闪而过,而是持续不断地炸裂、奔流、轰鸣!声音不再是声音,而是碾碎神魂的重锤,一次次夯击在大地与伏羲的胸膛。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
第一步,一道惊雷便如天矛贯下,撕裂他肩头的兽皮,皮肉焦糊,鲜血未流已被灼干。
第二步,三道雷蛇交错缠来,抽打在他的脊背,留下深可见骨的焦痕。
他踉跄着,却不停止,向着雷泽最深处,那雷霆的源点走去。每一步,都有更粗更暴烈的电光狠狠砸落。他以血肉之躯承受着,皮肤碳化剥落,又在下一道雷击中化为飞灰。骨骼在哀鸣,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四十九道!他几乎成了一具焦黑的骨架,唯有那双眼睛,里面的火未曾熄灭,反而在极致的痛苦中灼烧得更加炽亮。他看到了,雷霆并非纯粹的毁灭,那炸裂的轨迹,那蜿蜒的纹路,似乎蕴含着某种亘古的韵律,是天地最狂暴,也最本质的呼吸。
六十道!意识开始涣散,死亡的冰冷攫住了他。但族人的面孔,那些恐惧的、哀求的、麻木的面孔一一闪过。不能倒!他咆哮着,从喉管里挤出被雷火灼得嘶哑的吼声,竟迎着劈落的闪电昂起头!
七十道!八十道!
最后一道,第九八十一道神雷,已非蛇、非矛,它汇聚成一道纯粹炽白的毁灭光柱,自九霄之外,带着裁决万物的意志,轰然降临!
“呃啊——!”
伏羲被彻底吞没。光芒散尽,原地只剩一具几乎不成人形的焦骸,冒着青烟,生命的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
死了么?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暗的刹那,那八十一道雷霆的轨迹,那无数毁灭的纹路,在他濒死的灵台之中,却骤然活了过来!它们不再杂乱无章,而是交错、联结、旋转、定位!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天地万象,竟在这至暴至烈的雷电中,显现出它最本真的图景!
秩序!源于混沌的秩序!至理!藏于毁灭的至理!
他猛地睁开眼——尽管那眼眶已空茫——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抬起焦黑的手爪。身旁,一只被雷霆震死的巨大龙龟尸身匍匐着。他颤抖着,以指为笔,以残存的生命精气为墨,将灵台中那幅恢弘壮阔、包罗万象的图案——那雷电镌刻给他的答案,一点点烙在坚硬的龟甲之上。
每一划落下,天地便为之一定!风息、雷止、水涌、火腾、山凝、泽润……洪荒万兽的虚影在图案周围嘶吼、挣扎,最终却被那无形却至高的大道秩序镇压、驯服,纳入八个方位,演化无穷生机。
八卦成!
天地秩序,于此而定。
也就在最后一笔完成的瞬间,高天之上,冥冥之中,传来一声冰冷彻骨、毫无情感的怒哼。仿佛一尊沉睡的巨神被蝼蚁的僭越所惊醒。
天道震怒!
下一刻,无形的法则之力碾压而下。伏羲惨哼一声,他刚刚感知到的清明世界骤然褪色、崩塌、消散!
视觉,被剥夺。无尽的黑暗吞噬一切。
听觉,被剥夺。万物死寂,连自己的心跳也无从追寻。
嗅觉、味觉、触觉……一一被强行抹去。
他坠入一个绝对虚无、绝对孤寂的深渊,比之前的雷霆炼狱更令人绝望千倍万倍。不仅如此,他的形体开始扭曲、膨胀、变异!焦黑的外壳脱落,露出下面新生却非人的鳞甲,脊柱拉长,头颅变形……
天人五衰之苦随之降临。不是肉身的瞬间毁灭,而是道韵的消散,存在的否定。他感到自己在“被消失”,从这片他刚刚拯救了的天地间被彻底擦除。
就在这无边的死寂与虚无里,在这连痛苦都感知不到的终极刑罚中,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截然不同的“涟漪”,轻轻触碰到了他即将涣散的神魂。
那是什么?
他凝聚起最后一点对自我的认知,艰难地“转向”那涟漪的来处。
然后,一个稚嫩、清晰、带着纯粹好奇与微弱暖意的声音,穿透了天道的封禁,穿透了五感尽失的绝对壁垒,直接响在他的灵识最深处:
“父亲,您画的这些线条真好看。”
……线条?
……好看?
……父亲?
所有的认知在那一刻混乱、炸裂、又重组。
他用尽全部残存的力量,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睁开”了眼睛。不是肉眼,而是灵识之眼。
他“看”到了。
一个约莫人族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娃,不知何时来到了这仍残留着恐怖气息的雷泽禁地中心。她赤着脚,身上围着简陋的麻布,小脸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雨后的天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面前那片烙刻着八卦的龟甲。
她看得那么专注,甚至伸出小小的手指,凌空沿着那些玄奥的纹路小心翼翼地描摹,仿佛那是什么绝美的画儿,是什么好玩的玩具。
然后,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小脸,目光越过那片龟甲,看向了伏羲——看向了那盘踞着的、龙首蛇身的、庞大而狰狞的“怪物”。
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只有纯然的好奇,和一种莫名的、天然的亲近。
她歪了歪头,又轻轻地、试探地唤了一声:
“父亲?”
伏羲巨大的、非人的身躯猛地一震。周身的剧痛,天道的剥离,存在的消解……在这一刻,似乎都停滞了。
那小女孩看着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大大的笑容,小手指着那八卦龟甲,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雀跃:
“这些线条,真好看呀!”
轰隆——
一声遥远的、沉闷的雷声从天边滚过,像是天道最后的余怒,又像是新纪元的初啼。
伏羲凝视着那小女娃清澈无畏的眼眸。
亘古未有的沉默里,他那双非人的、金色的竖瞳中,有一点微光,重新亮起。
轰隆——
那一声雷,自极遥远的天际滚过,沉闷,却不再带着毁灭的戾气,倒像是一声疲倦的叹息,抑或是某种无可奈何的退却。
伏羲那庞大、扭曲、布满新鳞与非人骨刺的身躯,在这声雷响中凝滞了。天人五衰的剥离之力,那要将他从天地间彻底抹去的冰冷意志,在这绝对的死寂与虚无里,被一个稚嫩、清晰、带着纯粹暖意的声音骤然打断。
像一颗石子投入万古寒潭。
涟漪荡开,穿透了天道的封禁,穿透了五感尽失的绝对壁垒,直抵他即将涣散湮灭的神魂核心。
“……父亲?”
……父亲?
这两个字,比那八十一道神雷更具威力,在他空茫一片的灵识中炸开。所有趋于沉寂、走向消亡的感知,被这声音强行拉扯、汇聚。
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睁开”了眼睛。并非肉眼,那已被剥夺。而是以残存的所有意志,凝聚起一丝灵识,望向那涟漪的来处。
他“看”到了。
一个约莫人族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娃,就站在他狰狞庞大的身躯前,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他呼吸稍重就能将她吹散。她赤着脚,沾着泥,身上围着最简陋的麻布,小脸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雷暴过后最明净的天空,没有一丝阴霾。
此刻,这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面前那片烙刻着八卦的龟甲。她看得那么专注,甚至伸出小小的手指,凌空沿着那些玄奥的、蕴藏着天地至理与雷霆纹路的轨迹,小心翼翼地描摹,仿佛那不是什么关乎人族存续的至高奥秘,而是沙地上最好看的图画,是什么值得全心投入的有趣玩具。
然后,她似乎感觉到了那灵识的注视,抬起小脸,目光越过那片龟甲,看向了伏羲——看向了那盘踞着的、龙首蛇身的、散发着恐怖与不祥气息的“怪物”。
她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惊惶,没有厌恶。
只有纯然的好奇,和一种莫名的、天然的、不容置疑的亲近。
她歪了歪头,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确认什么,又轻轻地、试探地唤了一声:
“父亲?”
伏羲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鳞甲摩擦,发出沙涩的低响。周身的剧痛,天道剥离的虚无,存在的消解感……在这一刻,竟奇异地停滞、退潮了。他被彻底剥夺的五感,似乎从这绝对的“无”中,硬生生被凿开了一丝缝隙。
缝隙里,只有她。
那小女孩见他有了反应,似乎很高兴,咧开嘴,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大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她的小手指着那八卦龟甲,声音里带着雀跃,仿佛发现了世间最大的宝藏,急于与她认定的“父亲”分享:
“这些线条,真好看呀!”
线条。好看。
她用最稚拙的语言,道破了最深的玄机。
伏羲凝视着她。那金色的、非人的竖瞳里,倒映着那个小小的、无畏的、散发着微弱却坚韧暖意的身影。
亘古的沉默笼罩着这片雷泽废墟。焦土仍在,雷霆余威似乎仍在空气里刺麻作响,但那毁天灭地的暴戾正在飞速消退。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了那巨大的、龙形的头颅。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了他残存的所有气力,带着山岳倾颓般的沉重,却又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小心。
他靠近她。
他感受到了。
不是通过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或触觉中的任何一种,而是通过一种更深层次的、超脱了血肉形骸的联结——那是他创演八卦、定立秩序时与这天地建立起的崭新纽带,此刻,这纽带另一端传来的,是眼前这个小生命最纯粹的存在本身。
他“感受”到了她的温度,她呼吸的微澜,她心中那毫无杂质的好奇与亲近。
还有,她与他之间,那斩不断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共鸣。
她是他的女儿。*女娲*。(*这个名字或许此刻尚未诞生,但伏羲知道了,她就是。*)
他明白了。天道剥夺了他的一切,将他打回非人的原形,给予他最严酷的刑罚。但就在他以自身为祭品、为人族换来的新秩序里,就在这片他用生命开辟出的、残存着创世余温的焦土上,诞生了第一个真正属于这个新纪元的孩子。
她是八卦秩序下诞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他的道的延续,是他牺牲的意义本身。
天道无法抹杀这个意义。甚至,天道本身,也无法完全脱离这新生的秩序。
他巨大的头颅就在她面前,呼吸间的气流拂动了她额前软软的头发。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伸出小手,好奇地、轻轻地摸了摸他吻部冰凉的鳞片。
“父亲,”她又唤了一声,这次肯定了许多,“您疼吗?”
伏羲无法言语。他失去了人的形貌,也即将失去人的语言。但他以灵识轻轻包裹住她,那是一种笨拙的、试图安抚的意念。
疼吗?
天雷殛体,天道剥离,形神俱灭之痛,怎会不疼。
但此刻,那无边的痛苦似乎找到了一个锚点。所有的牺牲,所有的代价,所有的非人折磨,在这个小女孩清澈的眼神和一句“疼吗”面前,忽然都有了落处,不再虚无缥缈,不再只是悲壮的毁灭。
他巨大的头颅极轻地摇动了一下。
小女孩笑了,仿佛得到了最好的答案。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片龟甲上,小手指着其中一个符号:“这个,亮亮的,像刚才天上的闪电。”又指向另一个,“这个,厚厚的,像我们躲雨的山洞。”
伏羲的灵识注视着她,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那龙首蛇身的躯壳里涌动、冲撞,最终化为一种深沉如大地、澎湃如江河的悲恸与欣慰。
他的牺牲,换来了她的降生。他的道,她天生就能领会,在她眼中,那不是苦难的烙印,而是“好看”的线条,是“亮亮的”闪电,“厚厚的”山峦。
这就够了。
天道可以剥夺他的形貌,剥夺他的感知,将他放逐于永恒的孤寂与虚无的边缘,但它无法剥夺这由他亲手开创、并已诞下新生机的秩序。无法剥夺这秩序中孕育出的、最纯粹的理解与传承。
他再次低下头,以额间一枚最光滑的鳞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小女孩的额头。
一道微不可见的流光,自龟甲之上没入小女孩的眉心。那是八卦的真意,是天地的纹路,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后的馈赠。
小女孩眨了眨眼,似懂非懂,但眼里的光更加明亮了几分。
伏羲抬起头,望向这片依旧荒芜但却已然不同的天地。他巨大的、非人的身躯开始变得朦胧,似乎要与这片他付出一切才得以厘清的天空与大地融为一体。
天道无法彻底抹杀他,因为他已成了这新秩序的一部分。他的形态或许永恒定格为这龙首蛇身的怪物,他的感知或许永困于虚无与现实的夹缝,但他存在于此。风是他,雷是他,山是他,泽是他。他是沉默的背景,是运转的法则,是那稚嫩女儿身后,无声却永恒的凭依。
小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仰着小脸,看着父亲那变得虚幻而宏伟的身影,她没有哭闹,只是小声地、坚定地说:
“父亲,这些好看的线条,我会记住的。”
伏羲最后“看”了她一眼,那金色的竖瞳中,所有激烈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片浩瀚的、温柔的平静。
他的身形彻底消散,融入天地之间。
雷泽中心,只剩下一片巨大的龟甲,散发着温润而永恒的光泽,以及一个站在龟甲前,伸出小手,认真描画着那些“好看线条”的小小女孩。
远方的天际,有晨光破开云层,温柔地洒落在这片曾经只有毁灭的土地上。
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