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疠横行之时,人族如风中残烛。
婴儿啼哭渐渐微弱,高烧灼干最后一丝水汽;壮年者浑身泛起诡异红斑,倒在狩猎归来的路上;最老的巫者哆嗦着献上所有祭品,天地沉默,只余下盘旋的食腐鸟鸣。村落里弥漫着绝望与死亡的气息,人们蜷缩在茅草棚下,看着亲人身躯冰冷,却连抚尸痛哭的力气都已失去。
神农站在村落中央,他的皮裙沾着泥泞,赤足深深陷入冰冷湿润的泥土。他是部落的首领,身形高大如山岳,此刻却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他听着四面八方的哀泣,看着生命像秋叶般无声凋零,一股灼热的痛楚在他胸腔内疯狂冲撞,几乎要撕裂他的血肉。
不能再如此。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稀疏的雨幕,投向远方那片幽深险恶、被族人称为“万毒之森”的原始丛林。传说那里是天地间所有草木精魄的聚集之地,也是所有剧毒瘴气的源头。有去无回。
“吾将入森林。”他的声音因紧绷而沙哑,却像巨石投入死水,惊起了一片绝望的涟漪。
“首领!不可!”
“那是死地!连最勇敢的猎人都不敢深入!”
族人挣扎着爬起,抱住他的腿,哀求得声嘶力竭。
神农缓缓却坚定地掰开那些无力的手指,他扶起一位气息奄奄的老者,沉声道:“草木生于天地,必有相生相克之理。若毒能杀人,则必有能活人者。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但若能寻得一线生机,神农何惜此身?”
他不再回头,背上简陋的皮囊,握紧一柄磨锐的石刀,孤身踏入那片弥漫着诡异迷雾的森林。
一入林深,光线骤然晦暗。参天巨木遮天蔽日,藤蔓如怪蟒缠绕垂落,空气粘稠得如同浸透了各种草木腥甜的汁液,又混杂着腐烂和某种奇异的芬芳。每一步落下,不是陷入湿滑的苔藓,就是踩断枯骨,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他没有犹豫。目光扫过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植株,他伸出手,采下第一片赤红如血的锯齿草叶,放入口中。
剧痛瞬间炸开!像一团火在舌尖燃烧,迅速灼烧过喉咙,窜入五脏六腑!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几乎立刻跪倒在地。他强忍着翻涌的呕意,以绝强的意志力稳住呼吸,仔细体会着那撕裂般的痛楚在体内的每一丝变化,然后艰难地抓起一块尖锐石块,在随身携带的柔软树皮上刻下一个扭曲的符号,代表这灼热的“毒”。
喘息稍定,他看向下一株。那是一片幽蓝色的蘑菰,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吞下不久,天旋地转,幻象丛生,他看到死去的族人微笑着向他招手。他狠咬舌尖,凭借剧痛保持清醒,在树皮上刻下代表“迷幻”的符号。
森林仿佛一个充满恶意的活物,无声地注视着他,不断地向他展示着自然的残酷一面。他的身体成了战场。皮肤因某种墨绿色的汁液而迅速肿胀溃烂;又因另一种乳白色的浆果而奇痒难耐,抓得血肉模糊;他曾吞下一枚金色的硬果,随后整整一日腹痛如绞,呕出带血的酸水。
他记不清尝了多少种。七十?一百?还是更多?他的树皮上刻满了只有他能懂的符号,记录着每一种草木带来的痛苦与死亡。他的身体千疮百孔,旧伤未愈,又添新创。他的嘴唇破裂肿胀,颜色变得紫黑,他的眼神却愈发灼亮,像两口燃烧的深井。
他一路走,一路尝,一路记录。皮囊渐渐被各种草木样本填满,树皮上的符号也越来越多。他发现了能短暂麻痹痛楚的紫色小花,发现了能让人短暂气力倍增却事后极度虚弱的藤蔓根茎……但,没有找到真正能驱散瘟疫、根治病患的那一味。
希望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他的脚步开始虚浮,视线时而模糊。长期的毒素累积正在侵蚀他的根本。但他不能停。族人的哀嚎日夜在他耳边回响。
直到那一天,他走到一片罕见的林间空地上。阳光罕见地洒落,照亮空地中央一株奇特的植物。它不高,茎秆翠绿如玉,叶片呈奇异的羽状,顶端却簇拥着几颗饱满欲滴的、红得惊心动魄的浆果。那红色,像血,又像最炽热的火焰,散发着一种纯净而强大的生命力气息。
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就是它!
他踉跄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红果。果实在他指尖微微颤动,仿佛有自身的脉搏。他深吸一口气,将果实送入口中。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麻痹,没有幻觉,没有溃烂。
一股温和却磅礴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河水,瞬间涌向他的四肢百骸!所过之处,那些沉积在他体内的、纠缠交织的无数种毒素,仿佛冰雪遇见烈阳,竟被迅速地中和、化解!连日来的剧痛、肿胀、奇痒、麻痹感……正在飞速消退!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舒畅,疲惫不堪的身体重新涌动着力量。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不敢相信。他仔细感受着体内那暖流的走向,体会着它如何修复被毒素损伤的地方,如何驱散那沉疴痼疾。
就是它!这就是能化解万毒、滋养生命的至宝!
他狂喜地扑到那株植物前,小心翼翼地挖出它的根茎,摘下所有果实,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火种。他在树皮上飞快地刻下最后一个符号——一个代表“净化”与“生命”的、圆融而充满生机的图案。
成功了!族人有望了!
他强撑着虚弱却又充满希望的身体,转向归途的方向。
然而,他并未察觉,在那株红色浆果的旁边,紧贴土壤处,生着一小片不起眼的、几乎与腐叶融为一体的墨黑色细小叶片。在他挖掘根茎时,指尖无意间擦过了叶片的边缘。
一种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刺痛从他指尖传来。
起初,他并未在意。归心似箭,他大步流星。
但很快,一种冰冷的麻木感从那个指尖开始,缓慢地、却坚定不移地向上蔓延。手掌、手臂、肩膀……所过之处,血肉失去知觉,如同冻结的石头。
神农猛地停住脚步,脸色骤变。他低头看着自己正在迅速变得青黑的手指,心中猛地一沉。
他尝遍百草,化解万毒,却唯独漏了这一味。它并非剧烈发作,而是悄无声息地渗透,与他体内刚刚平息下来的、尚未完全清除的千百种微量残毒发生了某种诡异的反应,演化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无解的僵死之毒。
麻木感越过肩膀,冲向心脏。
他知道,来不及了。
没有惊恐,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的遗憾。一种极致的平静忽然笼罩了他。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怀中那株红草和珍贵的果实放入皮囊,将刻满符号的树皮紧紧卷好,塞在最贴身的地方。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点能控制的力气,靠着一株巨大的古树,缓缓坐了下来。
麻木感吞噬了他的胸膛,向下肢蔓延。他的呼吸变得困难,视野开始收窄。
他抬起头,透过茂密的枝叶缝隙,望向远方部落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密林,看到了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族人。
他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但那份以生命换来的、记录着百草性状的图卷,已紧贴在他的胸口,温热着。
最后涌入他模糊意识的,并非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尝过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它们的滋味、它们的药性、它们带来的痛苦与生机,此刻都无比清晰地在他身体里、在他的记忆里流转、碰撞、融合,汇成一条波澜壮阔的河流。
这条河,将会流向他的族人。
冰冷的麻木感,终于漫过了他的心脏。
他靠在树根上,头颅低垂,像是彻底融入了这片浩瀚的森林,化作其中一株沉默的、守护着的草木。
远方的部落里,一个濒死的孩童,在母亲的哭泣中,忽然微弱地睁开了眼睛。
风穿过林海,带来沙沙的声响,如同一声悠长而慈悲的叹息。
冰冷的麻木感,终于漫过了他的心脏。
神农靠在虬结的古树根上,头颅低垂,脸颊贴着湿润的、布满苔藓的树皮。最后一丝意识,如同将熄的余烬,温暖而模糊地映照着他千疮百孔却又无比丰盈的躯体。没有对消亡的恐惧,没有功亏一篑的悔恨,只有一种深沉的、与万物融为一体的平静。他尝过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它们的滋味、它们的药性、它们带来的痛苦与生机,此刻都无比清晰地在他沉寂的血肉里、在他即将散逸的神魂中流转、碰撞、最终完美地融合,汇成一条无声却波澜壮阔的生命之河。
他知道,这条河,不会因他的沉寂而断流。
他彻底静止了。风雨侵蚀过的刚毅面容变得安详,仿佛只是疲倦至极后的一场深眠。他那曾尝遍百草、刻下无数符号的手,无力地垂落在积年的腐叶上,指尖的青黑色悄然停止蔓延,被一种温润的木质光泽所覆盖。
他伟岸的身躯,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不再像是死亡,更像是一种回归。皮肤呈现出树皮般的纹路与色泽,头发如同蔓延的根须,缓缓融入身下的土地。他靠着的那株巨大古树,仿佛感受到了同源的气息,轻柔地伸展枝条,如同慈母的手臂,将他缓缓拥抱、环绕。
不过几个日夜,他的身形便与古树融为一体,再也难分彼此。唯有那胸膛的位置,树皮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如同经络交织般的图案,隐隐散发着极淡的药香。
而在他的周围,那片他倒下的林间空地上,在他鲜血与气息浸润过的土壤里,一夜间破土而出了无数前所未见的幼苗。它们生机勃勃,叶片形态各异,散发着或清苦、或甘甜、或辛冽的独特气息——那是他尝过的百草精魄,感应到他最终的牺牲与心愿,于此地重生,繁茂生长,将这里变成了一片真正的、孕育生机与解药的圣土。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几场雨,几次日落。
森林外,几个面黄肌瘦、脸上带着未褪病容的族人,手持简陋的木矛,战战兢兢地循着当初神农离开的方向,踏入这片他们曾经绝对不敢深入的禁地。他们是部落里最后还能勉强行动的人,抱着微末的希望,前来寻找他们失踪的首领,或是……他的遗物。
密林的幽深与寂静让他们恐惧,但一种莫名的牵引力引导着他们前行。终于,他们拨开最后一道垂落的藤蔓,看到了那片阳光洒落的空地,以及空地上那片生长得异常繁茂、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草园。
他们惊呆了。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株最大的、树皮呈现出奇异经络纹路的古树,看到了树下那只属于神农的、已经空了的皮囊,以及那卷从皮囊中微微滑出、被小心保护着的树皮卷。
最年长的猎人颤抖着上前,小心翼翼地展开树皮卷。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他们看不太懂,却莫名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着无穷知识的符号。在树皮卷的末尾,紧贴着一小把干枯却仍散发着强劲生命气息的红色浆果,和几块奇特的根茎。
“是……是首领……”猎人哽咽着,瞬间明白了一切,“他找到了……他用自己……换回了这些……”
族人们沉默地跪倒一片,泪水无声滑落,滴落在那些散发着药香的泥土里。
他们小心地采集了那些红色的浆果和对应的根茎,捧着那无比沉重的树皮卷,如同捧着首领仍在跳动的心脏,一步步退出森林,返回死气沉沉的部落。
捣碎的浆果和根茎被喂入濒死者的口中。温和的暖流化开了肆虐的瘟疫,驱散了高烧,滋润了干涸的生命。奇迹般地,哭泣的婴儿恢复了清亮的啼哭,昏迷的壮年者睁开了眼睛,老人们停止了痛苦的呻吟。
绝望的阴霾被一股新生的力量迅速推开。
活下来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围绕着那卷刻满了符号的树皮。他们可能无法完全理解每一个符号的意义,但他们知道,这是神农用生命换来的道路,是一条远离恐惧、通向安稳的生存之路。
他们开始学习,开始辨认,开始尝试。按照树皮卷上的指引,他们再次进入那片圣土,小心地采集各种药草,带回部落医治更多的人,并尝试耕种。
那株巨大的古树,静静地矗立在林间空地中央,新生的枝叶愈发苍翠。风吹过的时候,叶片沙沙作响,仿佛低沉而慈爱的叮嘱。
远方的部落里,炊烟再次袅袅升起,孩童奔跑笑闹的声音重新变得响亮。
人们永远记得,有一位首领,他尝尽了世间的苦楚,最终化作了山峦草木,将生命的苦与甜,都酿成了滋养一个民族延续下去的、不朽的药方。
他成了那棵沉默的、守护着百草的药祖之树,永恒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