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那天终于来临,张建国前一晚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他想了很多,想起自己这些年在单位上兢兢业业的工作。和公司的不管是领导和同事,毕竟相处了这么久,现在要退休了,心里五味杂陈。
到后半夜了,才勉强睡着。
却还是比平时醒得更早,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叠在面前的西装。
那是他以前常穿的工装,袖口都磨出了细毛边。
简单的吃过早饭,他去了以前的办公室。
当他正式把工作证交给办公室同事,单位刚上班,走廊里还飘着保洁阿姨拖地留下的消毒水味。
他接过人事科递来的退休通知书,指尖摩梭着纸页的边角。
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刚入职时,也是在这个办公室,接过的那张印着“见习科员”的胸牌,一转眼时光如流水,半辈子就过去了。
他没让单位派车,自己骑着骑了五年的电瓶车往春香阁而去。
车筐里放着个布袋子,装着老伴刘芬让带的刚烙好的糖饼,风一吹,甜香就顺着车把飘了出来。
路过街角的老槐树时,他还特意放慢了速度,以前上班赶时间,从来没好好看过这树开花的样子,现在倒能留意到枝头缀着的零星白花。
刚拐进巷口,就看见老陈站在餐馆玻璃门旁,手里拎着个印着“国营食品厂”字样的保温桶,桶身都被磨得发亮,见了他就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几道弯:
“张局,不对,现在该叫老张了!我凌晨五点就去菜市场挑了排骨,炖了点排骨汤,给你接风,咱今天不聊工作,就喝两盅。”
“老陈,你这是做什么?我家还缺你这口吃的?”
张建国推着车走到门口,故意板了板脸,心里却暖融融的。
老陈是春香阁的老厨师,以前他加班晚了常来这儿吃碗面,两人早就处成了朋友。
老陈笑而不语,伸手帮他把电瓶车推到巷子里的阴凉处锁好,又接过他手里的布袋子,和他一起走进饭店。
店里刚开门,桌椅都还泛着昨晚消毒后的清爽气,墙角的电风扇慢悠悠转着,吹得墙上挂着的“诚信经营”锦旗轻轻晃动。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两人坐下拉开了家常。
老陈打开保温桶,浓郁的排骨香味立刻漫了开来,他给张建国盛了一碗,又从柜台下摸出两瓶二锅头。
“这酒放了三年了,以前舍不得喝,今天咱哥俩给它开了。”
那阵子,春香阁的生意比往常还热闹些,连带着巷口卖水果的王婶摊位前,都比平时多了不少人。
每天上午十点多,太阳刚把巷子晒得暖融融的,总有熟悉的面孔往巷子里钻,脚步都比平时走的慢些,眼神还不住往春香阁的方向瞅着。
有的是以前下属,手里拎着刚从王婶那儿买的水果,红的苹果、黄的橙子装了满满一网兜,进门先往柜台后瞅,声音压得不算高,却足够让后厨的刘芬听见:
“张局,在吗?”
没等到服务员回答,他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里的老领导。
张建国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手边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菊花茶。
下属立刻加快脚步走过去,脸上堆着熟悉的笑容,热情上前地喊道:
“张局,想跟您打听下,孩子今年毕业,想进社区工作,不知道流程是啥样的,您以前管过这块,最懂行,您给指点指点。”
“哦,是小刘啊,快进来坐,别站着。”
张局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放在桌上,热情地打着招呼,又朝柜台喊了声。
“刘芬,给小刘倒杯茶!”他总会细心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对方,连社区办公室的电话、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姓氏,都一一说清楚,怕对方记不住,还让刘芬找了张纸,一笔一划写下来。
有的是老同事,胳膊底下夹着个纸包,一进门就往桌上一放,纸包裂开个小口,露出里面墨绿色的茶叶:
“咱今天就泡这个,我儿子从福建带回来的铁观音,尝尝鲜。正好想跟你聊聊,退休后去哪钓鱼,上次你说的那个水库,具体咋走?我上周问了好几个人,都没说清楚。”
“好啊,现在退休了,总算不用天天盯着报表、开不完的会了,咱也该出去好好玩玩了。”
张局接过茶叶,放在鼻尖闻了闻,笑着答道。
“那水库在城郊的李家庄,你从国道拐进去,跟着指示牌走,路上有个石桥,过了桥再走两里地就到了,那儿的鲫鱼又大又鲜,就是得早起,晚了就没好位置了。”
张局大多时候都在二楼靠窗的桌坐着,面前摆着刘芬泡的菊花茶,杯子是他用了十几年的搪瓷杯,杯身上印的“先进工作者”字样都快磨没了。
有人来问事,他就从抽屉里翻出以前记的工作笔记,笔记本的封面都有些卷边,里面的字迹却工工整整,他指着上面的流程一条条说:
“年龄大了,记性也差了,不看着笔记总怕说错。你让孩子先去街道办填登记表,记得附上学历证明和身份证复印件,等公示期过了再去参加岗前培训,培训合格了就能上岗了,一步都不能少,按规矩来最稳妥。”
也有人揣着烟来,把烟往他面前一放,搓着手说:
“张局,您看我家孩子,笔试过了,面试能不能麻烦您打个招呼?就通融这一次,以后肯定记着您的好。”
他摇摇头,把烟推了回去,语气诚恳:
“不是我不帮,现在规矩严,查得紧,靠关系走不通,反而会让孩子心里存着侥幸,耽误了正经路。”
“你让他自己好好准备面试,真有实力,肯定能上,这样得来的工作,他自己也踏实。”
来人听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悻悻地把烟收回去,低着头说了声“那谢谢您了”,就慢慢走了,背影看着有些落莫。
时间长了,来的人也懂规矩,没人再提送礼的事,最多就是带点自家种的蔬菜、腌的咸菜,都是些不值钱的家常东西。
偶尔有人想把水果留下,张局就起身把水果往他们手里塞,语气带着点不容拒绝的亲切:
“你拿回去给孩子吃,我家孙子不爱吃这个,放我这儿也是浪费。真想谢我,就在这儿吃顿饭,让你刘姨给你做盘红烧肉,她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比啥都强。”
饭桌上,大家也很少聊以前的职务、手里的权力,更多说的是家长里短。
谁家的孙子上幼儿园了,谁家的女儿要结婚了,谁家的老房子要拆迁了。
酒过三巡,有人脸红红的,拍着他的肩说:
“还是跟老张你吃饭踏实,不用想着怎么说话、怎么送礼,不用担心说错话掉链子,也不用担心有啥猫腻,心里敞亮。”
“是啊”,大家随声附和。
儿女们依旧孝敬,儿子每周末都会带着媳妇和孙子来,拎着牛奶和水果,孙子一进门就喊“爷爷”,扑到他怀里要听故事。
女儿隔三差五就打电话,问他和老伴想吃啥,经常给家里寄东西。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半年,巷子里的热闹就像退潮的水,慢慢淡了。
以前常来的下属,慢慢变成了微信上偶尔的问候,逢年过节发个祝福消息,再没特意跑过来一起聊天喝酒。
老同事约钓鱼,也开始找更加悠闲的退休老人一起去。
张建国有时候要帮刘芬看店,不能总出去,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不常约他了。
甚至老陈来吃饭,也不会再提什么保温桶、好酒,只是一进门就往老位置坐,朝着后厨喊一句:
“刘姨,来盘炒青菜,来一盘素拼;再来瓶啤酒,要冰的。”
然后跟张建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说今天菜市场的菜价涨了,说隔壁包子铺的生意可好了。
变化最明显的是春香阁的生意。以前总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来人总会在前台先问一句:
“张局在吗?找张局聊聊”。顺带就在这儿点几个菜,吃顿饭。
现在没人特意绕路来,饭点时大堂里的桌子,偶尔还会空个两三张,刘芬收拾桌子的速度都比以前慢了。
刘芬收碗时也会叹口气,手里的抹布擦着桌子,眼神瞟着空着的座位:
“以前总嫌人多吵得慌,后厨忙不过来,现在倒有点不适应了,总觉得店里冷冷清清的。”
张局正在门口擦电瓶车,手里拿着块旧抹布,一点点擦着车座上的灰尘。
听到刘芬的话,抬头看了眼窗外。最近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卖雪糕的三轮车慢悠悠骑过,叮铃铃的铃声飘得很远。
“这有啥?人走茶凉也是常事,哪能总指望别人围着你转?日子本来就是这样过的。”
“你看,今天没人来,咱俩就能早点关店,去公园遛弯,正好看看傍晚的广场舞多好,你也能好好休息休息,不用总在厨房忙碌。”
刘芬听到这,嘴上没说啥,心里却还是有点失落,转身进了后厨,把洗好的碗一个个放进消毒柜,动作慢了不少。
有次老陈来吃饭,喝到半醉,脸涨得通红,突然拍着桌子说:
“老张,我知道,以前找你办事的人多,现在少了,你心里别不舒服,那些人就是冲着你的位置来的,不是真心跟你处朋友,咱不稀罕。”
张局给他添了杯酒,酒液在杯子里晃了晃,他笑着说:
“那有啥不舒服的?以前当局长,天天担心有人送东西、求办事,晚上躺在床上都睡不好,总怕犯错误。
“现在没人来了,我反倒能踏踏实实吃口热乎饭,早上能睡个懒觉,中午能就着你做的菜喝两盅,这才叫日子,踏实。”
那天晚上关店后,张建国和刘芬沿着巷子慢慢走。
路灯昏黄的光洒在地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又慢慢叠在一起。
走了没几步,刘芬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张建国说:
“明天我多买点排骨,炖一锅,再买点土豆和玉米,喊上老陈一起来坐坐,咱仨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张局点头,伸手牵住刘芬的手,她的手有点凉,却很柔软:
“行,再买点他爱吃的花生米,要油炸的,再温壶酒,咱仨喝两盅,不聊工作,就说说以前的事,说说以后去哪玩。”
刘芬望着他,嘴角慢慢勾起,露出个淡淡的笑:
“哎,我觉得现在也挺好,不用再应付那些人情往来,咱终于可以过清静的日子了。”
张建国低头笑了笑,脚步慢了些,看着巷口远处的路灯,轻声说:
“是啊,清净是清净,就是有时候坐在店里,看着空桌子,又有一点不习惯了呢?不过没事,慢慢就好了。”
晚风轻轻吹过,带着巷子里栀子花的香味,两人并肩往前走,影子在路灯下慢慢移动,把整条巷子都衬得格外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