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和无声的硝烟。车里浑浊的暖气和几十个人的体味混在一起,闷得人胸口发堵。方优灵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往里走,脚下差点绊到不知谁的背包带子,她踉跄了一下,冰凉的手指下意识抓紧了前面座椅冰冷的金属靠背。
“优灵姐,小心点!” 梅川梨衣的声音带着点后怕的轻喘,从她斜后方传来。方优灵没回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她能感觉到梨衣背上那个用胶带胡乱缠着的破琴盒边缘,正随着拥挤的人流蹭过她的胳膊肘。那刮擦的触感让她皮肤有点发麻。
余临秋的声音在嘈杂中努力维持着平稳,他护着她们俩,一边拨开过道上堆放的行李,一边低声催促:“往里走,后面还有位置。” 他宽阔的肩膀替她们挡开了大部分拥挤。方优灵低着头,视线落在脚下被踩得污脏的地毯上,刚才车外那一幕——秦筝冰雕般的身影死死钉在晨音新鼓手身上的视线,施缪情蜷缩在折叠椅上痛苦的喘息,还有赖馨得那带着洞悉和嘲弄的挥手——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子里晃。那只无形冰冷的手似乎还攥着她的心脏,让她有点喘不上气。她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那里突突地跳着。
终于挤到了车厢中部靠后的位置,一排空着的三人座。余临秋让她们先坐进去。梅川梨衣小心翼翼地侧身,先把背上那个宝贝似的破琴盒解下来,紧紧抱在怀里,才蹭着座椅边缘坐下,长长舒了口气。方优灵紧挨着她坐下,身体下意识地往车窗方向缩了缩,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窗外,景物开始缓慢地倒退。
隔着布满灰尘和模糊指纹的车窗,她还能看见编号“8”的大巴车旁那抹深灰色的身影。赖馨得似乎正跟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女人(高询)说着什么,脸上依旧是那种慵懒的、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笑。那个新鼓手宁有缘已经站了起来,抱着整理好的鼓棒,脸上带着点初来乍到的紧张和好奇,目光似乎又忍不住瞟了一眼秦筝的方向。
秦筝还站在原处。深色的风衣下摆在寒风中猎猎翻飞,像一面不祥的旗帜。她插在口袋里的手似乎动都没动过,只有那双眼睛,隔着玻璃、隔着人群和距离,依旧死死地锁着赖馨得。方优灵甚至能想象出那目光的锋利和重量,带着被冒犯的冰冷警告。赖馨得显然毫不在意,甚至对着秦筝的方向又耸了耸肩,动作随意得像掸掉肩上的灰尘。
寥乐安正半抱着施缪情,试图把她从那张冰冷的折叠椅上扶起来。施缪情整个人几乎都陷在那件巨大的黑色羽绒服里,佝偻着腰背,头埋得很低。寥乐安低声说着什么,像是在哄劝,一边费力地想把她手臂架到自己肩上。施缪情猛地甩了一下头,动作因为疼痛而显得僵硬笨拙,裹着羽绒服的身体像只受伤的兽,抗拒着移动。她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气声,每一次吸气都显得异常艰难短促,仿佛胸腔里塞满了粗糙的砂纸。
“别看外面了。” 余临秋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坐在方优灵旁边的过道位置,高大的身体挡住了她望向车窗外的大部分视线。“都坐好,系上安全带。” 他伸手,越过方优灵,把梅川梨衣旁边那个空座位上的安全带卡扣拔了出来,递到梨衣面前。
梅川梨衣连忙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临秋哥”,手忙脚乱地把安全带的金属插头往卡槽里塞,试了两次才成功。她抱着琴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拥挤和混乱中完全回神。
方优灵终于把视线从冰冷的车窗上移开,也摸索着找到自己座位的安全带。金属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将她固定在座位上。车厢里的嘈杂似乎更响了,引擎的轰鸣、邻座兴奋的交谈、不知哪里传来的耳机漏音的音乐……混在一起,嗡嗡作响,让她本就发胀的头更痛了。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试图把那片混乱的景象和施缪情痛苦的喘息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可那嗬嗬的抽气声,像根细针,顽固地扎在耳膜深处。
大巴车猛地晃动了一下,缓缓启动。惯性让方优灵的身体微微前倾,额头差点撞到前排座椅。她睁开眼,窗外“8”号大巴车和那些深灰色的人影迅速地向后退去,变成了模糊的背景。秦筝挺直如标枪的身影,在视野边缘一闪,彻底消失。
车子驶离停车场,拐上公路。车厢里,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开始重复强调露营的注意事项和分组规则,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盖过了其他声响。
“我们……真的要和完全不认识的人组队吗?” 梅川梨衣抱着琴盒,声音很轻,带着点不确定的迷茫,像是在问余临秋,又像是自言自语。她低头看着自己膝盖上那个布满胶带的破琴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条裂开的缝隙。
余临秋没立刻回答。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逝的、挂满深秋黄叶的行道树,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紧绷。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地传到方优灵和梨衣耳中:“规则是这样。一周露营,随机抽签重组,五人一组,必须来自不同乐队。” 他顿了顿,补充道,“先别想太多,把眼前这周熬过去。互相……多照应着点吧。”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东西。方优灵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拆散重组,意味着失去熟悉的队友和节奏,意味着要在伤痛和不适中重新适应完全陌生的人。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冰凉的指尖。车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很快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外面的世界变得朦胧不清。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引擎声成了单调的背景音。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方优灵重新闭上眼睛,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薄雾隔绝了光线,让车厢内部显得更加昏暗。邻座有人在低声交谈,有人在小声哼歌,还有人似乎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梅川梨衣也安静下来,只是抱着琴盒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车窗上凝结的雾气上,眼神有些放空。余临秋也沉默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闭目养神,只有偶尔颠簸时,他才会睁开眼睛,迅速扫一眼旁边的方优灵和梅川梨衣。
时间在车轮滚动中一点点流逝。车窗外,城市的轮廓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荒凉的山野景象。深秋的山林呈现出一种萧瑟的棕黄和墨绿,间或有几片倔强的红叶点缀其间。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清冽,即使隔着车窗,也能感受到那份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大巴车开始减速,最终在一个开阔的、背风的山坳平地上停了下来。引擎熄火,车厢里瞬间安静了不少,只剩下乘客们活动身体和拿行李的窸窣声。
“到了!都醒醒!拿好自己的东西,按顺序下车!动作快一点!” 工作人员拿着喇叭,从前走到后,声音带着催促。
方优灵睁开眼。车窗外,是一片未经开发的野地。枯黄的草甸蔓延开去,远处是连绵起伏、颜色深沉的山峦。深秋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带着一点虚假的暖意,但风刮过光秃秃的树干时,发出的呜咽声清楚地宣告着寒冷。几顶巨大的、印着节目组LOGO的帐篷已经支在不远处,旁边堆放着各种物资箱。
车门打开,一股强劲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枯草的腥气,瞬间冲散了车厢里浑浊的暖意。方优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把外套拉链拉到了顶。
“嘶……好冷!” 梅川梨衣也缩了缩脖子,赶紧把琴盒背带往肩上拽了拽,动作间带着点慌乱。
余临秋率先站起身:“走吧,拿东西下车。注意脚下,地上不平。” 他让方优灵和梅川梨衣先出去,自己则弯腰检查了一下座位底下,确认没有遗落物品,才跟着下了车。
双脚踩在松软冰冷的土地上,寒意立刻透过薄薄的鞋底渗了上来。方优灵环顾四周。其他几辆大巴车也陆续停稳,车门打开,穿着各色冲锋衣或厚外套的乐队成员们鱼贯而出,像一群色彩各异的鸟雀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空旷的野地里顿时充满了人声、拖动行李的噪音和工作人员此起彼伏的指令声。
寒风毫无遮挡地扫过开阔地,吹得人脸颊生疼,裸露的皮肤像被砂纸打磨。方优灵把脸往衣领里埋了埋,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熟悉的身影。
她很快看到了星尘的人。寥乐安几乎是半抱半拖地把施缪情从另一辆车上弄了下来。施缪情整个人裹在那件巨大的黑色羽绒服里,像个行动不便的茧,头深深地低垂着,看不清表情。寥乐安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一堆物资箱旁边稍微背风的地方,让她能靠着箱子坐下。施缪情蜷缩在那里,羽绒服的帽子盖住了大半张脸,只有肩膀在细微地、压抑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费力,仿佛光是维持呼吸就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寥乐安蹲在她旁边,从背包里翻找着什么。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秦筝独自站着。她似乎没带什么大件行李,只有一个小背包随意地挎在肩上。深色风衣的下摆在寒风中翻卷。她站得依旧笔直,像一根钉进冻土的铁桩,目光却投向另一个方向。
方优灵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晨音乐队。她们的动作明显比其他乐队更利落有序。那个气质沉静戴黑框眼镜的女人(高询)正低头看着平板,似乎在确认什么。身形结实沉稳的女人(卢绘)正指挥着助理把几个印着“晨音”LOGO的黑色硬壳乐器箱和其他物资堆放到指定区域。雾紫色头发的赖馨得懒洋洋地靠在一个大箱子上,双手插在冲锋衣口袋里,微眯着眼,像是在享受这凛冽的空气,又像是在观察着这片混乱的营地。那个新鼓手宁有缘则有些拘谨地站在一旁,怀里紧紧抱着她的鼓棒包,眼神带着点好奇和紧张,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和人。
秦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越过忙碌的人群和冰冷的空气,精准地落在赖馨得身上。赖馨得似乎有所感应,微微偏过头,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带着慵懒和玩味的笑意,毫不避讳地迎上秦筝冰冷的视线。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碰撞、对峙,仿佛连呼啸的寒风都在她们之间凝滞了一瞬。赖馨得甚至还歪了歪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什么,看唇形,像是“真巧啊”。
秦筝的唇线瞬间抿得更紧,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她没有回应,只是眼神里的寒意又深了一层,像结了千年的冰。她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似乎动了一下。
“星海乐队的!这边集合!领帐篷和物资!” 一个工作人员拿着名单大声喊道。
余临秋的声音把方优灵从无声的角力中拉了回来:“优灵,梨衣,我们去领东西。” 他示意她们跟上。梅川梨衣抱着琴盒,小跑两步跟上方优灵,眼神里带着点初到陌生环境的茫然。
分发物资的地方排起了小队。工作人员按照名单,给每个乐队发放帐篷、睡袋、防潮垫和一些基础的生存工具。轮到他们时,余临秋上前接过了属于星海的那一份:一顶深绿色的中型帐篷,几个睡袋和防潮垫捆在一起,还有一把折叠工兵铲,一个带提手的塑料水桶,一个急救包,几包压缩饼干和几瓶矿泉水。东西不算多,但堆在一起也颇有分量。
“就……就这些?” 梅川梨衣看着地上那一小堆东西,又看看周围荒凉的环境,脸上露出一丝不安。她紧了紧抱着琴盒的手臂,似乎那是唯一让她安心的东西。
“嗯,按人头配给的。” 余临秋弯腰,把东西简单分了分,把帐篷和工兵铲、水桶这些重的自己拎起来,把睡袋、防潮垫和食物递给方优灵和梅川梨衣。“走吧,找个背风点的地方搭帐篷。”
他们拖着物资,在工作人员划定的区域里寻找合适的位置。地面并不平坦,有些地方坑坑洼洼,裸露着石块和坚硬的草根。寒风卷着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从脚边掠过。远处,其他乐队的人也都在忙着安营扎寨,人声和工具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方优灵抱着分到的睡袋和防潮垫,沉甸甸的。她跟在余临秋后面,目光扫过营地。看到施缪情依旧蜷缩在物资箱旁,寥乐安正拧开一瓶矿泉水,小心地递到她嘴边。施缪情微微抬起头,动作迟缓地喝了一小口,随即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呛得弯下腰去,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身体痛苦地弓起,像一只被踩住的虾米。寥乐安慌忙地拍着她的背,脸上满是焦急和无措。
秦筝则独自一人站在稍远一点的一块大石旁。她没去领物资,也没去管施缪情,只是背对着营地,面朝着远处的山峦。深色的风衣背影在苍茫的山景映衬下,显得格外孤绝。她一只手依旧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手指似乎无意识地蜷缩着,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融入背景的石像。
“这边吧,这块地还算平,旁边有几棵树能稍微挡点风。” 余临秋的声音打断了方优灵的注视。他指着一块靠近边缘、背靠着几棵稀疏落叶松的空地。地面相对平整,枯草也被踩得比较伏贴。
方优灵和梅川梨衣都没意见。余临秋放下沉重的帐篷包,拉开拉链,开始往外掏帐篷杆和篷布。梅川梨衣也赶紧把自己的琴盒小心地放在一边干燥的草地上,然后蹲下来帮忙整理篷布。方优灵把睡袋和防潮垫放下,也蹲下身,拿起说明书。深秋的泥土寒气很重,即使隔着裤子的布料,也能感受到那股凉意直往上钻。
搭帐篷的过程并不顺利。寒风不时把轻薄的篷布吹得鼓胀起来,像一面不受控制的帆。说明书上的图示在风里哗哗作响,看得人眼花缭乱。余临秋努力固定着帐篷杆的底座,梅川梨衣手忙脚乱地拉着篷布的一角,试图把它压住。方优灵想帮忙固定另一根杆子,手指却被冰冷的金属冻得有些发僵,动作慢了一拍。一阵强风猛地刮过,刚有点雏形的帐篷框架哗啦一声歪向一边,几根连接杆脱开了。
“哎呀!” 梅川梨衣惊呼一声,差点被篷布带倒。
“抓紧!” 余临秋低喝一声,额头已经见了汗,他死死按住摇晃的底座,手臂因为用力而绷紧。“优灵,按住那边!”
方优灵赶紧扑过去,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住那根要倒的杆子。冰冷的金属硌着她的肋骨,风刮起的尘土迷了眼睛。三个人狼狈地跟这堆布料和金属较着劲,在越来越冷的空气中,呼出的气息都成了白雾。
不远处传来其他乐队帐篷顺利支起的欢呼声。余临秋咬着牙,脸颊绷紧,再次尝试把脱开的杆子插回接口。就在他用力的时候,旁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需要帮忙吗?接口这里有点小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