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优灵被那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手一抖,差点松开了压着的帐篷杆。她抬起被尘土迷得有些发红的眼睛,循声望去。
是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女人。晨音乐队的高询。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站在他们旁边两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拿着她的平板电脑,屏幕已经熄灭了。她的冲锋衣领口竖着,挡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眼神平静专注,没有看方优灵,目光落在余临秋正在费力对接的那根帐篷杆接口处。
风刮过她额前垂落的几缕碎发,她似乎完全没在意。
余临秋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额头上还挂着汗珠,眼神里带着点被打断的愕然和来不及掩饰的疲惫。他看了一眼高询,又迅速扫了一眼她身后不远处——晨音乐队那边,赖馨得依旧慵懒地靠在大箱子上,嘴角噙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视线似乎正饶有兴致地飘向这边。卢绘和宁有缘正合力将她们自己的帐篷杆立起来,动作熟练而默契。苏洛则抱臂站在稍远一点,冷眼旁观着整个营地的混乱,像个局外人。
高询似乎没注意到余临秋那一瞬间的复杂目光,或者她注意到了但不在意。她的视线依旧锁定在帐篷杆的接口上。“接口卡槽有方向,”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稳,清晰地穿透风声,“反了。”她伸出手指,隔着一点距离,虚虚地点了一下余临秋手上那根杆子末端一个不太起眼的凸起。“这边,对准底座的凹口,听到‘咔’一声才算到位。硬怼不行。”
她的语气很直接,没有多余的客套,就是纯粹的技术指导。
余临秋愣了一下,低头仔细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杆子和底座接口。他之前只顾着用力稳住摇晃的框架,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按照高询的指点,他试着将杆子末端那个凸起对准底座上对应的凹口,再稍稍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清脆的咬合声响起。那根刚才还摇摇欲坠的杆子瞬间稳稳地嵌入了底座。
余临秋脸上紧绷的肌肉线条明显松弛了一些。他有些意外地看了高询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道谢,但最终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高询没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下头,表示问题解决。她的目光在方优灵和梅川梨衣脸上短暂地扫过,落在她们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被尘土弄脏的手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目光里没有任何评判或怜悯,更像是一种快速的、不带情绪的观察评估。随即,她便转身,脚步平稳地走回了晨音乐队那边,重新拿起平板,投入了她们的营地搭建。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援手,只是顺手处理了一个技术小故障。
“呼……总算好了。”梅川梨衣长长舒了口气,松开被她死命拽着的篷布一角,手指都冻得发白了。她搓了搓手,对着掌心哈了口气。
有了正确的连接方法,剩下的搭建顺利了许多。余临秋沉默着,动作明显快了起来,按部就班地将其他几根主杆连接固定好。方优灵和梅川梨衣帮忙将篷布展开,覆盖在框架上,再用地钉固定边缘。虽然风还是很大,吹得篷布呼啦啦作响,但整个帐篷的骨架稳住了。
当最后一个地钉被余临秋用石头敲进冻得坚硬的土地里,深绿色的帐篷终于像模像样地立在了这片萧瑟的野地上。虽然它看起来还有些单薄,在寒风中微微晃动,但至少是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庇护所了。
“好了。”余临秋直起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喘了口气。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成果,紧绷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缓和。
梅川梨衣立刻把自己的破琴盒小心翼翼地搬进了帐篷里,仿佛那是她最重要的财产,必须第一时间得到安置。方优灵也把睡袋和防潮垫拖了进去。帐篷内部空间不大,三个人加上琴盒,立刻就显得有些拥挤,但至少隔绝了大部分寒风。
余临秋留在外面,开始整理其他物资。他把工兵铲和水桶放在帐篷门口方便拿取的位置,又把压缩饼干和矿泉水搬了进去。急救包则被他放在了最里面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不住、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从物资箱那边传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破碎感。
方优灵刚在帐篷里铺开自己的防潮垫,闻声立刻探出头去。
只见施缪情蜷缩在物资箱旁,整个人几乎要缩进那件巨大的黑色羽绒服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她一只手死死地抠着胸口下方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手背青筋暴起。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她佝偻的背脊痛苦地拱起,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剧痛。她的脸埋在膝盖上,看不清表情,但露出的脖颈皮肤憋得通红,甚至有些发紫。
寥乐安半跪在她旁边,一只手用力地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拿着拧开的矿泉水瓶,脸上满是焦急和无措,声音都变了调:“缪情!缪情!喝点水!缓口气!别憋着!” 水因为施缪情剧烈的颤抖而洒出来不少,淋湿了她的裤腿和地上的枯草。
周围的人都被这动静吸引了目光,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看过来。有人脸上露出担忧,有人则是漠然。晨音乐队那边,赖馨得也挑了挑眉,目光投向那片混乱。宁有缘抱着鼓棒包,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惊吓和同情。
秦筝依旧背对着营地,面朝山峦,身影孤绝。施缪情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似乎没有引起她丝毫的波动,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山风吹动她的风衣下摆,她站得像块冰冷的石头。
“不行……这样不行!”寥乐安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猛地抬起头,慌乱的目光在营地里扫视,最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地盯住了正从帐篷里走出来的余临秋。
“临秋哥!” 寥乐安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因为焦急而劈了叉,“帮帮我!缪情她……她喘不上气了!疼得厉害!怎么办啊?” 他一边喊,一边更加用力地拍着施缪情的背,试图帮她顺气,但这似乎只是加剧了她的痛苦。施缪情猛地甩开他拍背的手,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兽,只剩下本能的颤抖和压抑到极致的喘息。
余临秋眉头紧锁,快步走了过去。方优灵和刚放好琴盒的梅川梨衣也跟在他身后。
“别拍了!” 余临秋蹲下身,声音低沉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一把按住了寥乐安还在徒劳拍打的手。“是肋间神经痛,越拍越刺激神经,更疼!” 他快速解释了一句,目光落在施缪情身上,眉头拧得更紧。“深呼吸!施缪情!试着慢慢吸气!别急!”
施缪情根本听不进去。剧烈的咳嗽和胸肋间那刀割般的剧痛让她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只剩下本能的痉挛和窒息感。她的脸憋得更紫了,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濒死般的抽气声,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药……药呢?” 余临秋抬头急问寥乐安,“止痛药!医生开的那个!”
“在……在包里!我……我去拿!” 寥乐安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冲向自己放在旁边的背包,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
余临秋只能先想办法让施缪情稍微缓过这口气。他小心地扶着她的肩膀,让她不至于完全蜷缩窒息。“施缪情!看着我!慢慢吸气!听我的!吸气!”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试图穿透痛苦的穿透力。
施缪情痛苦地摇着头,眼睛紧紧闭着,睫毛上似乎沾了水汽。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引发更剧烈的肋间抽搐,让她痛得浑身一颤。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无声地靠近了。是晨音乐队那个气质沉静、戴黑框眼镜的女人,高询。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塑料药盒。
她没看余临秋,也没看还在疯狂翻包的寥乐安,径直在施缪情面前蹲了下来。动作利落,没有多余的犹豫。
“张嘴。” 高询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命令式的直接。她打开药盒,从里面取出一片小小的白色药片,又拧开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号保温杯,倒了小半杯盖温水。
施缪情正被剧痛折磨得意识模糊,听到这陌生的命令式语气,竟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了紧闭的、因为痛苦而颤抖的嘴唇。
高询眼疾手快,迅速将那片药片塞进施缪情嘴里,紧接着将杯盖里的温水递到她唇边。动作流畅得像是演练过无数次。
施缪情本能地吞咽了一下。药片混着温水滑了下去。
高询做完这一切,立刻站起身,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整个过程不到十秒,快得像一阵风。她把药盒重新盖上,放回冲锋衣口袋,保温杯盖子也拧好,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个简单的流程。她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依旧是那种专注的平静。
“你……你给她吃了什么?” 寥乐安终于找到了止痛药瓶,攥在手里,惊慌地看着高询,又看看施缪情。
高询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寥乐安手里的药瓶:“解痉止痛,舌下含服起效快。和你们医生开的,成分类似。” 她的解释简洁到近乎冷漠。
余临秋扶着施缪情的手没有松开,他看着高询,眼神复杂。刚才那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拖泥带水的动作,透着一股冰冷的专业感,甚至有点……不近人情。但确实有效。
施缪情剧烈的咳嗽和痉挛似乎真的被按下了暂停键。她喉咙里那可怕的抽气声渐渐弱了下去,身体虽然还在微微颤抖,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明显缓解了。她依旧佝偻着,头埋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抑的痛哼,但至少,空气在缓慢地、艰难地进入她的肺部。她紧抠着胸口的手,指关节的力道似乎也松懈了一些。
寥乐安看着施缪情稍微缓和下来的状态,长长地、带着后怕地吐出一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瓶止痛药。
高询没再说话,也没再看他们。她转身,走回了晨音乐队那边。赖馨得看着她走回来,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点,对着高询说了句什么。高询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又低头去看她的平板了。
余临秋看着高询走远的背影,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对寥乐安说:“扶她回帐篷休息,注意保暖。药……等会儿再给她吃一次。”
寥乐安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依旧在痛苦喘息、但至少能勉强移动的施缪情,一步一挪地往星尘乐队那边临时划定的区域走去。
方优灵看着施缪情那佝偻痛苦、几乎被寥乐安半抱半拖的背影,又看看晨音乐队那边已经搭好一半、显得格外规整的帐篷,还有那个安静看着平板、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高询。她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块。
冷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从她脚边掠过。营地里,各种声音又渐渐响了起来,搭建帐篷的敲打声,工作人员的吆喝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哪个乐队调试乐器发出的几声不成调的弦音。
梅川梨衣站在方优灵旁边,抱着胳膊,小声说:“优灵姐……好冷啊。” 她看着施缪情离开的方向,眼神里带着残留的惊吓和深深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