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迅速地暗沉下来,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压向这片山坳。深秋的暮色带着刺骨的凉意,无声无息地弥漫开。白天的喧嚣被一种更深的寂静取代,只剩下寒风在光秃秃的树梢间穿梭,发出持续不断的、呜咽般的呼啸。
营地里,各色帐篷像雨后冒出的蘑菇,歪歪扭扭地扎在枯黄的草甸上。帐篷里透出星星点点、不甚明亮的灯光,大多是头灯或者应急灯的光晕,在风中摇曳,显得脆弱而飘摇。空气里混杂着尘土、枯草、还有远处临时厨房飘来的寡淡食物气味,被寒风一搅,冷飕飕地钻进鼻腔。
方优灵抱着膝盖,坐在帐篷门口铺开的防潮垫上。帐篷里空间狭小,梅川梨衣已经蜷在自己的睡袋里,抱着那个宝贝琴盒,似乎睡着了,但呼吸并不平稳,偶尔还会发出一点不安的呓语。余临秋靠在另一侧,借着挂在帐篷顶钩上的微弱头灯光线,翻看着节目组发下来的营地手册,纸张发出单调的哗啦声。他眉头微蹙,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凝重。
方优灵的目光穿过敞开的帐篷门帘,投向外面被暮色吞噬的营地。风一阵紧过一阵,吹得帐篷的篷布呼啦啦作响,像有只无形的手在不停地拍打。远处星尘乐队那边的帐篷,只有很小的一团微光透出来,安静得近乎死寂。施缪情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没有再传来,但那份沉重的压抑感,似乎还漂浮在冰冷的空气里。
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把冲锋衣的拉链一直拉到顶,下巴埋进衣领里。寒意还是像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扎进来,冻得她指尖发麻。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放在嘴边哈气,那点微弱的热气瞬间就被寒风卷走了。
就在这时,一阵更响亮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敲击声打破了营地的沉寂。
铛!铛!铛!
声音来自营地中央临时搭建的简陋棚屋方向,那里是节目组分发食物的地方。一个工作人员拿着一个铁皮桶和一根棍子,正用力敲打着。
“开饭了!各队派人过来领!动作快点!过时不候!” 粗粝的喊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这声音像是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营地里各帐篷的灯光晃动起来,人影绰绰。抱怨声、低声交谈声、还有拖动脚步踩在枯草上的窸窣声,渐渐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余临秋放下手册,揉了揉眉心,站起身。“我去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嗯。”方优灵低声应了一句,也跟着站起来。她不想一个人待在帐篷里,那种寒冷和寂静更让人心头发慌。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帐篷。冷风立刻像兜头浇下的冰水,激得方优灵浑身一颤,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了一下。她赶紧把冲锋衣的帽子也拉起来戴上,只露出小半张脸。
领饭的地方已经排起了不长不短的队伍。工作人员站在一个冒着热气的巨大保温桶后面,动作麻利地给每个人分发食物——每人一个一次性塑料碗,里面是混合着几片菜叶和零星肉末的、颜色浑浊的汤粥,外加一个冷冰冰的、硬邦邦的馒头。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淀粉和廉价油脂混合的味道,谈不上香,在寒风中反而显得有些油腻和倒胃口。队伍里的人大多沉默着,低着头,或者把脸埋在衣领里,机械地接过自己的那份,然后默默地走开。只有少数人小声抱怨着食物的简陋和冰冷。
方优灵排在余临秋后面,目光下意识地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视着周围。
她看到了寥乐安。他排在队伍稍前的位置,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明显是自带的、保温效果很好的大号饭盒。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焦虑和小心翼翼的神情,时不时伸长脖子往前张望,又迅速低头看看怀里的饭盒,仿佛里面装着什么稀世珍宝。轮到他的时候,他几乎是急切地把饭盒递过去,声音带着点恳求:“麻烦您,多给点汤,要热的!谢谢!”
工作人员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用大勺舀了满满一勺浑浊的汤粥,倒进他的饭盒里,又塞给他一个冷馒头。寥乐安连声道谢,抱着饭盒,像抱着救命稻草,转身就快步朝着星尘帐篷的方向走去,脚步匆匆,带着一种近乎小跑的急切。
方优灵的心沉了沉。施缪情……她连出来领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视线再往旁边移,落在了营地边缘那块突兀的大石旁。
秦筝还站在那里。她似乎根本没打算去排队领饭。深色的风衣在浓重的暮色里几乎融化成一片阴影,只有轮廓被远处帐篷透出的微光勾勒出来。她面朝着已经完全黑透的山峦方向,身形依旧挺直,像一杆插在冻土里的标枪。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手指似乎无意识地蜷曲着。寒风卷起她风衣的下摆,猎猎作响。她一动不动,仿佛对身后营地的喧嚣、食物的气味和那敲击桶声都充耳不闻,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孤绝。
方优灵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声的抗拒。是对这简陋食物的不屑?是对这混乱营地的厌烦?还是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东西?她说不清。只是看着那个独自伫立在寒风中的背影,心头那股沉甸甸的感觉又加重了几分。
“到我们了。”余临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她的注视。
方优灵回过神,上前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塑料碗。碗壁温热,但里面的汤粥摸着只是微温,几片蔫黄的菜叶浮在浑浊的汤面上。那个馒头捏在手里,像块冰凉的石头。食物的气味钻入鼻腔,在寒风中非但没能勾起食欲,反而让她胃里有点翻腾。
余临秋也领到了他那份。两人端着碗,拿着馒头,默默地往回走。寒风毫不留情地吹拂着碗里那点可怜的热气。
“筝姐……她不去吃点东西吗?”方优灵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目光又瞟向那个孤绝的背影。
余临秋的脚步顿了一下,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她……大概不饿吧。” 这句话听起来没什么分量,更像是一种无奈的默认。他加快了脚步,“快回去吧,外面太冷,东西凉得更快。”
回到帐篷,梅川梨衣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他们手里的食物,小声咕哝了一句:“好冷啊……” 她接过余临秋递过去的馒头,试着咬了一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显然被那又冷又硬的口感硌到了牙。
帐篷里空间狭小,三个人勉强围坐在一起。余临秋拿出那个塑料水桶,往里面倒了小半瓶矿泉水,放在角落。这是他们今天收集到的所有饮用水了。
方优灵捧着塑料碗,碗壁那点微温很快就在帐篷里并不暖和的空气中散尽了。她用一次性塑料勺搅了搅碗里的汤粥,浑浊的汤汁裹着几片毫无生气的菜叶。她舀起一小勺,吹了吹,送进嘴里。味道寡淡得几乎尝不出咸味,只有一股淀粉的黏腻感和若有若无的油腥味。她机械地咀嚼着,感觉不到任何食物的香气,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进行的吞咽动作。冰冷的馒头更是难以下咽,像啃一块冻硬的木头,她只能小口小口地撕咬下来,用温吞的汤水勉强送下去。
梅川梨衣吃得更是艰难,小脸皱成一团,每咽下一口都像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把那个破琴盒往身边又拢了拢,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余临秋吃得很快,动作干脆利落,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吃的不是食物,只是维持生命运转的燃料。他很快解决掉了自己的那份,然后拿起水桶,起身说:“我去打点水回来。” 营地中央有一个临时的储水点,用几个大塑料桶装着浑浊的河水,需要自己过滤烧开才能饮用。
余临秋刚掀开帐篷门帘出去,方优灵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点兴奋和好奇的交谈声,声音离他们的帐篷很近。
“……看见没?就那个新来的鼓手!晨音的!” 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带着点八卦的雀跃。
“看见了看见了!叫什么来着?宁有缘?看着好小啊,像高中生!秦筝的位置就是她顶了吧?” 另一个声音接话。
“啧啧,胆子够大的,敢接那个位置。刚才你们看见秦筝看她的眼神没?啧啧啧……隔着老远我都觉得冷飕飕的!跟刀子似的!”
“谁说不是呢!秦筝那是什么人?当初在晨音,鼓点狠得能砸穿地板!现在……唉,脾脏都没了,听说差点就交代在手术台上了……”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第一个声音紧张地提醒。
“怕什么!她又不在跟前……不过说真的,那新来的小姑娘,看着挺乖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秦筝那眼神,能杀人!赖馨得也不是省油的灯,你看她下午那会儿,还故意朝秦筝挥手,啧啧,那叫一个挑衅……”
“有好戏看咯!重组的时候肯定更精彩!你说她俩会不会抽到一组?那不得炸了?”
“哈哈,那可有意思了!我赌赖馨得肯定要搞事……”
声音渐渐远去,被风声吞没。
方优灵握着塑料勺的手指有些僵硬。那些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议论,像带着冰碴子的水,泼在她心上。她下意识地看向帐篷外,浓重的夜色里,只能看到远处晨音乐队帐篷里透出的、相对明亮一些的灯光。宁有缘……那个蹲在地上整理鼓棒、带着青涩紧张的女孩……她此刻在那顶帐篷里,是什么感受?秦筝那冰冷的审视,赖馨得毫不掩饰的利用……她知道自己被卷入了怎样的漩涡吗?
梅川梨衣显然也听到了那些议论,她停止了咀嚼,抱着琴盒的手臂收得更紧了,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同情和不安的神色,小声说:“优灵姐……那个新鼓手……好可怜啊。”
方优灵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又舀了一勺冰冷的汤粥送进嘴里。那寡淡的滋味似乎更苦了。她忍不住又望向秦筝所在的方向。夜色浓重,那块大石旁的身影已经几乎看不清轮廓,只剩下一团更深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影子。她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拒绝融化的冰山。那些关于她过往的议论,那些关于她位置的窥探,那些毫不掩饰的同情或幸灾乐祸……她听见了吗?还是她根本不屑于去听?
寒风卷着哨音,刮过帐篷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