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戌末。
嵩阳书院后山刚下过一场急雨,石阶湿滑,空气里飘着松脂和土腥味。
林绡踩着残水回舍,远远听见院门口驿卒摇铃——
“临安县急递——京城李宅急递——”
铃声响三声,像有人隔着千山万水敲他的窗。
他心头一跳,快步迎上去,
驿卒递过一只鼓鼓的布袋,外头裹着油布,里头沉甸甸。
“林公子,两封信,加一罐腌菜,别压坏了。”
林绡道了谢,抱着布袋进房,
灯芯一挑,火苗窜起,
两封旧信静静躺在案上,
一封墨迹粗粝,一封字迹娟秀,
像两把钥匙,同时插进他的记忆。
粗粝那封,是母亲的手笔。
林绡揭开封口,一股咸菜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信纸短短三页,却重得像块砖:
“绡儿,见字如晤。
家里老梨今年大熟,你妹穗儿日日数,
数到一百八十七颗,说等你回来分最大的一口。
你哥衡儿肩上的疤又裂了,
夜里疼得直吸气,
还说要是你在,就能算出一味止疼土方。
娘咳得少了,夜里能睡囫囵觉了,
梦里常听见你拨算盘的声音。”
信末,母亲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算盘,
旁边写着:“钱不够,就回家,娘养你。”
林绡读完,鼻子发酸,
把信纸贴在胸口,像贴在故乡的炊烟上。
第二封,字迹瘦劲,带着火场余温——
杜仵作从省城捎来的。
老爷子开头就骂人:
“臭小子,乡试在即,别给我死读书!
火场那套本事别丢,
算珠别钝,算盘别蒙尘。
京城旧案卷我已托人抄录,
附在信后,你小子背熟,
免得被人问倒,丢我老脸。”
信里夹了三页旧档,
一页是嘉靖年间河决口供,
一页是万历火耗账册,
最后一页是杜仵作亲笔批注:
“民心即天心,算珠即珠心。”
林绡看完,咧嘴笑,
把三页旧档小心折好,
塞进贴身暗袋,像塞进三把小火柴。
布袋底下,还有一只巴掌大的油纸包,
打开,是顾允成托人捎的桂花糖。
糖纸里夹着一张小纸条:
“哥,糖甜,路远,别怕。
咱们寒门子弟,嘴里甜了,心就不苦。
等你回来,咱们再一起啃最大那颗梨!”
林绡捏起一颗糖塞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炸开,
像把故乡的秋天整个含住。
他忽然想起,
去年此时,他们还在坝头啃冻馍,
今年,糖有了,路也近了。
夜深,林绡铺开信纸,
提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想写“我很好”,
可眼前晃过旧派的白眼、杂学的嘲笑;
他想写“乡试必胜”,
可心里没底,算盘珠子也敲不出答案。
最后,他写了三句话:
“娘,梨别摘,等我回家分;
杜公,旧档已背,算盘未钝;
允成,糖很甜,路不远。”
信纸短,情意长,
像一根细线,把千山万水串成一串糖葫芦。
信写完,林绡拎出小炉子,
煮了一壶浊酒,
酒里扔两颗红枣,
算是给故乡敬一杯。
酒滚了,他举杯对着窗外:
“娘,您别咳嗽了;
杜公,您别骂人了;
允成,你别偷吃我的梨。”
一口酒下肚,辣得直吸气,
却辣出一身热汗,
像把千里风雪都挡在门外。
雪停了,酒壶空了,
林绡把空壶扣在案上,
轻声补了一句: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