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太阳毒得像刚出炉的铁饼,
可嵩阳书院的蝉却集体哑了嗓子。
林绡蹲在活水堂台阶上,手里攥着一把蒲扇,
扇面没动,汗珠子倒先顺着下巴往下滚。
“明儿就放榜了?”
顾允成凑过来,嗓子发干。
“嗯,明儿。”
林绡答得轻,像怕惊动什么似的。
两人对视一眼,空气里都是“砰砰砰”的心跳声。
酉时,顾宪之把全院学生叫到雪庭。
老爷子没穿厚氅,只一件单青衫,
手里却端着一壶冷茶,给每人倒了一小盅。
“喝下去,压压惊。”
学生们咕咚咕咚灌,像喝药。
顾宪之慢悠悠开口:
“放榜不是砍头,
考得好,咱们敲锣;
考得砸,明年再敲。
书院管饭管住,怕啥?”
一句话,把紧绷的弦松了半寸,
有人笑出了声,笑声里带着颤。
东灶西灶混坐,红烧肉、清蒸鱼、热馒头堆成小山。
高湛夹了块红烧肉塞林绡碗里:
“吃!吃饱了,榜上有名也稳,落榜也不晕。”
刘孟阳端着酒壶转圈:
“来来来,先干为敬,
明天谁哭谁笑,今儿都得笑!”
酒过三巡,官家子弟和寒门书生勾肩搭背,
像提前把“恩怨”扔进锅里煮化了。
子时,书院静得只剩风声。
林绡睡不着,抱着算盘在屋里转圈。
顾允成推门进来,手里拎着半壶温酒。
“走,天台吹吹风。”
两人爬上天台,雪还没化,踩上去“咯吱咯吱”。
顾允成把酒递过去:“来一口?”
林绡抿一口,辣得直吸气,
却笑:“这味儿,比黄河水冲。”
顾允成指着远处贡院方向:
“那边灯还亮着,阅卷官还没睡呢。”
林绡把算盘举到耳边,轻轻一晃,
珠子哗啦啦,像在给自己打拍子:
“睡不睡得着,明天都得见分晓。”
寅正,更鼓刚敲,
书院大门外已聚了黑压压一片人。
林绡、高湛、顾允成挤在前排,
寒风吹得脸生疼,却没人肯后退。
有人搓手,有人跺脚,
有人把耳朵贴在墙上,
像要听见榜文从墙里钻出来。
林绡把铜铃挂在脖子上,
铃铛贴胸口,每跳一下,
就“叮”一声,像给自己打节拍。
卯初二刻,贡院大门吱呀大开。
两名小吏抬着大红榜,脚步稳得发飘。
人群瞬间安静,
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小吏把榜往墙上一贴,
红纸黑字,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林绡挤在最前排,
眼睛扫过一行行名字,
心跳得像要跳出喉咙。
忽然,他看见自己的名字,
排在第七,
那一刻,世界安静了三秒,
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高湛一把抱住他:“中了!真中了!”
顾允成在旁边跳得像个孩子。
林绡咧嘴笑,笑得见牙不见眼,
铜铃在胸口“叮叮当当”,
像在替他说:
“龙门已过,接下来,该我治河了!”
卯时三刻,贡院墙外。
红榜前炸开了锅,
林绡被挤得脚不沾地,耳边全是“第七名”“寒门”“活水”的嗡嗡声。
“第七!咱嵩阳这回真出龙了!”
“第七名姓林?是不是那个拿算盘的小子?”
高湛一把把他举过头顶,
像举一面刚赢回来的旗:“瞧见没?活的!”
林绡笑得牙都酸了,
雪沫子落在脸上,凉得透心,却压不住心里的火。
顾宪之挤进人群,胡子被挤歪了也顾不上,
一把抓住林绡肩膀:“好小子,没给我丢人!”
林绡本来笑得傻,听见这句,
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被顾宪之拿袖子粗鲁一抹:“别哭,寒门眼泪金贵!”
旁边老周助教嘿嘿笑:“今晚回去,红烧肉管够!”
驴车回书院,轱辘碾着残雪吱嘎吱嘎。
林绡坐在车沿,怀里抱着榜文,
像抱着刚出炉的烧饼,热乎又烫手。
高湛拿折扇敲车帮:“第七名,得请客!”
林绡咧嘴:“请!一人一碗羊汤,不够再添!”
车里笑声炸开,
驴子惊得尥蹶子,差点把笑声甩沟里。
申时,书院门口。
寒门弟子早把鞭炮挂好,
“噼里啪啦”炸得雪都震三震。
旧派弟子远远站着,
刘孟阳撇嘴:“第七名罢了,又不是头魁。”
赵翰文酸溜溜:“杂学走了狗屎运。”
林绡听见了,回头冲他们拱拱手:
“运气也是算出来的,诸位慢慢算。”
一句话噎得两人脸色比雪还白。
酉初,驿站快马加鞭。
林绡提笔回信,手抖得字歪:
“娘,第七名,梨熟等我。
杜叔,算盘没哑,河渠等我。
穗儿,糖瓜留好,哥回家。”
信纸短,情意长,
塞进邮筒那一刻,他像把整颗心也寄了出去。
戌时,书院膳堂。
大铁锅咕嘟咕嘟,羊肉香飘三条街。
寒门官家混坐,
高湛举杯:“敬第七名,敬咱们都能上桌!”
林绡仰头灌下一碗汤,
辣得直吸气,却笑得比汤还热:
“第七名只是开场,
明年春闱,咱们再敲一次锣!”
窗外雪停了,月亮挂在檐角,
像一面新磨的铜锣,
照着一群少年,
也照着他们还没走完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