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刃劈开的木茬在树干上张着惨白的口子,像无声的嘲笑。林子里只剩下风刮过枯枝的呜咽,还有顾笙粗鲁折枝的噼啪声,一下下,敲在死寂的空气里。
方优灵蹲在地上,枯枝的尖刺扎进指腹,渗出血珠混着泥。她机械地往麻袋里塞着,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黏在几米外那个佝偻的身影上。秦筝的手还死死捂在风衣下摆左侧,指关节绷得死白,手背上的青筋像盘踞的毒蛇。她整个人弯得像张拉断的弓,头深深垂着,几缕被冷汗浸透的碎发黏在煞白的额角,每一次压抑的、短促的抽气都带着身体剧烈的颤抖。冷汗顺着她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砸在枯叶上,洇开一点深色。
赖馨得抱着手臂,站在几步开外。她没再靠近,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脸上那点虚假的慵懒彻底剥落,只剩下冰冷的、近乎贪婪的审视,像在欣赏一件濒临碎裂的珍贵瓷器。她的目光在秦筝痛苦痉挛的手、佝偻的背脊和死死捂住腹腔的位置反复流连,嘴角那抹弧度带着一种残忍的满足感。刚才那失控的斧头,那撕裂的袖口,此刻都成了她眼中最精彩的注脚。
时间在秦筝压抑的痛苦喘息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终于,那阵排山倒海的剧痛似乎被强行压下去一丝。秦筝捂在腹部的手,指关节的力道微微松懈,手背上暴凸的青筋也平复了一些。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试图挺直那弯折的背脊。动作艰难得像背负着千斤巨石,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肌肉的痉挛和额角滚落的大颗汗珠。她的脸依旧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抿成一道僵硬的直线,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下一秒就要碎裂的岩石。
她抬起头。
视线有些涣散,仿佛隔着一层模糊的水汽。但只一瞬,那涣散就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狠戾取代。像暴风雪后冻结的荒原,死寂,却蕴藏着能将一切生机彻底埋葬的酷寒。她的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淬毒的、赤裸裸的杀意,而是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毫无温度的、看死物般的漠然。
这漠然,精准地掠过了赖馨得那张带着欣赏意味的脸,掠过了蹲在枯树桩旁、依旧不敢抬头、身体微微发抖的宁有缘,最终……落在了那把深深嵌入老槐树的斧头上。
斧柄斜斜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截枯骨。
秦筝动了。她拖着沉重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那棵老槐树挪去。脚步虚浮,踩在枯叶上发出深一脚浅一脚的、拖沓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她的身体依旧紧绷着,左侧风衣下摆的位置,被手掌死死按压出的褶皱清晰可见。
赖馨得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踉跄地走过去,没有阻止,也没有靠近。眼神里的兴味更浓了。
秦筝停在老槐树前。离那柄斧头只有一步之遥。她微微仰头,看着斧刃深深嵌入树干的地方,木茬翻卷。她那只没有捂在腹部的手,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伸向那兀自带着森森寒气的斧柄。
指尖在冰冷的金属上方悬停了片刻,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颤抖。
然后,猛地握了下去!
“呃——!”
就在她手指触碰到冰冷斧柄的瞬间,一声更加短促、更加压抑的痛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迸出!仿佛那冰冷的金属触感直接引爆了她腹腔深处某个正在疯狂撕扯的痛点!她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额头重重磕在粗糙冰冷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嘶……” 方优灵倒抽一口冷气,手指被枯枝狠狠扎了一下。
赖馨得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快意,嘴角的弧度加深。
秦筝的额头抵着粗糙的树皮,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但她那只握住斧柄的手,却像焊死在了上面,指关节因为剧痛和用力而再次扭曲变形,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开始用力。
不是拔,是往外撬。
斧头嵌得太深。她佝偻着身体,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那只握住斧柄的手臂上。手臂的肌肉在单薄的冲锋衣下紧绷到极限,微微颤抖。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她身体更剧烈的痉挛和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气声。额头上抵着树干的位置,被粗糙的树皮磨破了皮,渗出细小的血珠,混着汗水,留下暗红的痕迹。
死寂的林子里,只剩下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身体骨骼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的细微呻吟,还有斧刃与木质摩擦撬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
一下,又一下。
缓慢,艰难,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固执。
宁有缘终于忍不住,偷偷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那个在树干前佝偻着身体、用尽全身力气与一把斧头较劲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她看不懂,但她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狠戾。
顾笙也停下了手里粗鲁的动作,看着那边,眉头皱得死紧,亮红色的冲锋衣在灰败的林子里显得有些刺眼。“搞什么……” 她低声咕哝了一句,带着不解和烦躁。
苏洛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站到了方优灵身边,抱着手臂。她的目光落在秦筝那只死死握住斧柄、指关节扭曲变形的手上,又扫过她额角磨破渗血的皮肤和紧抿到发白的嘴唇。苏洛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终于——
“哐啷!”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和木头撕裂的闷响!
那把深深嵌入树干的斧头,被秦筝硬生生撬了出来!带着几块惨白的木屑和树皮碎片!
巨大的反作用力让她猛地向后踉跄了好几步!脚下被枯枝一绊,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向后摔倒!
一只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从侧面抓住了秦筝的手臂!
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
不是扶,是抓!像铁钳一样,死死扣住了秦筝手肘上方,稳住了她即将倾倒的身体。
秦筝猛地扭头,那双因剧痛和暴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淬毒的狠戾,瞬间锁定了抓住她的人!
是苏洛。
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掠到了秦筝身侧。依旧抱着另一只手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淬冰般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秦筝眼中翻腾的杀意。她的手指冰凉,力道却奇大,隔着冲锋衣的布料,死死钳住秦筝的手臂,阻止了她摔倒的趋势。
秦筝的手臂在苏洛冰冷的钳制下剧烈地颤抖着,肌肉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她试图挣脱,但剧痛和脱力让她根本无法抗衡苏洛那铁钳般的力量。插在风衣口袋里的那只手猛地攥紧,指甲隔着布料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另一种痛楚来压制腹腔的撕扯。
两个女人,一个眼中燃烧着狂暴的戾气,一个眼底冻结着绝对的冰冷,在死寂的林间无声地对峙。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苏洛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秦筝额角渗血的伤口,掠过她惨白如纸的脸颊和紧咬出血痕的嘴唇,最后落在她那只被自己死死钳住、却依旧紧握着沉重斧头的手上。斧刃的寒光映在她冰冷的瞳孔里。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那钳住秦筝手臂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用指腹在秦筝冲锋衣袖口上,蹭了一下。
动作快得像错觉。
然后,她松开了手。
力道撤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秦筝失去了支撑,身体再次晃了一下,但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沉重的斧柄狠狠拄在地上,稳住了身形。斧柄深深陷入冻硬的泥土。她拄着斧头,像拄着一根拐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和下颌线不断滚落。
苏洛已经退开了两步,重新抱起手臂,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低头,看着自己刚才钳住秦筝手臂的那只手的指尖——上面沾了一点暗红色的、温热的湿痕。是秦筝额角磨破渗出的血,蹭在了她的指腹上。
苏洛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当着秦筝的面,用拇指的指腹,极其缓慢地、仔细地,将指尖上那一点暗红的血痕,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动作冰冷而专注,仿佛在清理一件沾染了污渍的精密仪器。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眼,那双淬冰的眸子再次看向秦筝,依旧没有任何情绪。
秦筝拄着斧头,身体因为剧痛和脱力而微微摇晃。她看着苏洛擦拭手指的动作,看着那点属于自己的血迹被彻底抹去,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狂暴的戾气似乎被这冰冷的、无声的羞辱短暂地冻结了一瞬,随即化为更深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黑暗火焰。
赖馨得看着这一幕,抱着手臂,脸上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正愉悦的、带着毒汁的笑容。她甚至轻轻鼓了两下掌,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清晰。
“精彩。” 她看着秦筝,又看看苏洛,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冰冷的兴味,“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