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年间,黔东南,月亮山腹地。
山峦叠嶂,林木幽深,苗寨如同星星,散落在云雾缭绕的碧翠之间。盘山路蜿蜒如蛇,攀附着陡峭的山脊。
阿亮和妻子阿花一大早便急匆匆锁了自家的吊脚楼门。山那边芭沙寨的表舅家娶亲,酒席要摆三天,路远,得紧着赶。
两个女儿,大的叫阿春,十二岁,机灵得像只山雀;小的叫阿草,才八岁,憨憨的,还黏人。带是带不成了,山路难行,酒席上也照看不过来。
“阿春!看好家!照看好妹妹!” 阿花隔着门板不放心地叮嘱,“我们去叫你外婆来陪你们睡!你俩晌午过后就去山腰上喊外婆一声!”
山腰上独居的外婆年纪大了,耳朵背得厉害,又舍不得离开老屋,平日送饭都是靠喊。
“晓得咯!阿妈你们快走吧,莫误了时辰!” 阿春在里面应着。
夫妻二人这才背着贺礼,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山路拐角。
日头偏西时,阿春记起阿妈的吩咐,拉着妹妹阿草,跑到吊脚楼后的山坡上,朝着山腰外婆老屋的方向,把手拢在嘴边,用尽力气喊:“外——婆——!阿爸阿妈去吃酒了!叫你来陪我们睡——!外——婆——!”
山风很大,吹散了声音。姐妹俩喊了好几遍,看着山腰那静悄悄的老屋,估摸着外婆该是听见了,便回了家。
她们不知道,山风确实把声音送远了。山腰上那耳背的外婆没听见,却送进了更深处密林里,一双贪婪的耳朵里。
夜幕,如同浸了墨的苗布,迅速笼罩了山野。虫鸣四起,猫头鹰在远处的林子里怪笑。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缓慢而沉重。
“是外婆来了!” 阿草欢呼着要去开门。
阿春却多了个心眼,扒着门缝往外瞧。门外站着的,确是外婆的身形,穿着外婆常穿的深蓝色土布衣裳,包着头帕。只是…这“外婆”似乎比平日佝偻得更厉害些,脸也几乎完全藏在阴影里。
“外婆?” 阿春试探着问。 “哎…开门…乖囡…”门外的声音沙哑、含糊,像是喉咙里卡着痰,又像是学着人语的兽鸣,但大意是听得懂的。
阿春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外婆”侧着身子挤进来,始终微微低着头,含混地说:“老了…腿脚不好…摸黑来的…眼睛也花了…”
她径直走到火塘边,背对着姐妹俩坐下,伸出枯柴般的手烤火。火光跳跃,映得她的影子在板壁上晃动,显得有些过于高大和扭曲。
阿草亲昵地凑过去想抱抱外婆,却被阿春悄悄拉住了。
夜里睡觉,苗家习惯祖孙同榻。阿春心思细,借着给“外婆”打洗脚水的功夫,偷偷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她浑身血液都差点冻住!
那木盆里,一双脚板又长又大,皮肤粗糙皲裂,这倒不奇,奇的是那脚背上,竟然覆盖着一层浓密、粗硬、卷曲的黑毛!一直蔓延到脚踝以上!
这绝不是外婆的脚!外婆的脚虽也劳作辛苦,却是干干净净的!
阿春心头狂跳,脸上却不敢表露。她强作镇定,把水端过去。
睡觉时,阿春抢先说:“外婆,我睡觉不老实,怕踢到你,我睡外边脚榻上吧。” 说着,不由分说抱了被子铺在床榻尾部的脚踏上。
那“外婆”似乎愣了一下,含糊地应了一声。阿草却高兴地钻进了“外婆”的被窝,嘴里还嘟囔着“外婆身上暖暖和和的”。
夜深了,山风刮得木楼呜呜作响。阿春哪里睡得着,竖着耳朵听床上的动静。
起初是一片死寂。过了子时,床上传来了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像是在摸索什么。
接着,是一种细微的、却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像是在咀嚼什么硬脆的东西。
阿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颤声问:“外婆…你吃么子嘞?”
床上的声响停了片刻,那沙哑含糊的声音响起:“唔…几颗…脆豆…睡不着…嚼嚼…”
脆豆?家里哪有脆豆?阿春猛地想起傍晚给妹妹摘的几颗野核桃还放在床头柜上!
一个恐怖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她!她浑身冰凉,手脚发麻,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从被窝里探出头,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朝床上看去——
只见那“外婆”侧躺着,背对着她,肩膀在微微耸动。而睡在里侧的阿草…被子盖得严实,却矮了一截!本该是头顶的位置,现在却空着!
阿春的视线往下移,看到“外婆”的手似乎在被子底下动着,那“咔嚓”声…
她猛地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尖叫出来!那不是脆豆!那是…那是妹妹的手指骨!阿草…阿草已经被吃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要晕厥过去。但她知道,此刻若是出声,下一个就是自己!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飞快地转着。
过了一会儿,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带着哭腔说:“外婆…我…我肚子疼…绞着疼…想…想解手…”
床上咀嚼的声音停了。“外婆”转过身,黑暗中,那双眼睛似乎闪烁着幽绿的光。
“事多…” 她沙哑地抱怨了一句,似乎不想节外生枝,“快去快回…门外草垛后头解决…”
阿春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刚要走,“外婆”却又嘶哑地开口:“等等…”
她摸索着,从床边不知哪里扯来一根搓好的草绳,不由分说,拴在了阿春的腰上。
“山里有野猫子…拉着这个…解完了…外婆拉你回来…” “外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和残忍。
阿春心里明白,这是怕她跑了。她不敢反抗,任由那草绳拴在腰上,另一头攥在“外婆”手里。
她一步步挪出房门,走到屋外的草垛后面。冰冷的夜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脑子却异常清醒。她迅速解下腰间的草绳,却没有扔开,而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其拴在了旁边一个废弃的、用来舂米的****木舂架子的腿上。
做完这一切,她屏住呼吸,赤着脚,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头也不回地蹿下吊脚楼,钻进了屋后浓密的灌木丛里,死死捂住嘴巴,蜷缩起来,浑身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屋里,“外婆”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轻轻拉了拉手中的草绳。绳子那头传来沉甸甸的阻力,像是人还蹲在那里。她又拉了几次,依旧如此。
“懒牛懒马屎尿多…” 她含糊地骂了一句,似乎放心了,继续着她的“夜宵”。
阿春在冰冷刺骨的草丛里,蜷缩了整整一夜。她听着屋里那细微恐怖的咀嚼声,泪水无声地流了满脸,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林间的鸟儿开始啼叫,屋里彻底没了动静,她才敢微微抬起头。
又过了许久,太阳完全升起。她看到那个“外婆”的身影打开门,走了出来。在晨光下,她看得更清楚了——那“外婆”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别扭,包着头帕的侧脸,似乎能看到凸出的吻部和粗硬的毛发!
那“东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在分辨方向,然后便脚步匆匆地钻进了通往后山的密林,消失不见。
阿春又等了很久,才敢连滚爬爬地跑回家。
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床上…一片狼藉。阿春只看了一眼,便昏死过去。
第二天傍晚,阿亮和阿花带着酒席上的疲惫和喜气回来了。刚走近寨子,就感觉气氛不对。推开家门,看到昏倒在门边、脸色惨白的大女儿和屋内的惨状,阿花当场晕厥,阿亮如遭雷击,双目瞬间赤红!
他强忍悲痛,救醒阿春。阿春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哭诉了昨晚的恐怖经历。
阿亮听完,额上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却射出一种猎人般的冰冷光芒。
“好…好得很…吃人的东西…敢动我娃崽…”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阿春,你还能不能,再去山腰上,喊一次‘外婆’?”
阿春恐惧地看着阿爸。 “就喊…‘阿爸阿妈带了好酒好肉回来了,请你来家吃!’”阿亮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阿春似乎明白了什么,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再次跑到山坡上,朝着后山密林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哭腔喊:“外——婆——!阿爸阿妈回来了!带了好多酒肉!请你来家吃——!”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阿亮则飞快地行动起来。他在堂屋火塘边最尊贵的主位下,挖了一个深坑,坑底铺上尖锐的竹刺。然后,他支起家里最大的铁锅,烧了满满一锅滚烫的开水。又翻出过年杀猪时用的粗麻绳,打好活套。最后,找出阿花压箱底的、早年从游方道士那里求来的几张镇煞符,紧紧攥在手里。
一切准备就绪,他让阿花躲进里屋,自己则藏在门后,如同潜伏的猎豹,等待着。
天色再次擦黑。
“咚、咚、咚。” 那缓慢而沉重的敲门声,果然又响起了。
阿亮对阿春使了个眼色。阿春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门外,依旧是那个佝偻的“外婆”,头帕压得更低。 “哎哟…真有酒肉香…外婆我…有口福咯…”沙哑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贪婪。
“外婆快进来坐!上位给你留好了!” 阿春侧身让她进来,手指微微颤抖地指向火塘主位。
那“老变婆”似乎完全被想象中的酒肉吸引了,咧着嘴(那嘴角似乎都快扯到耳根了),含糊地应着,迫不及待地朝着主位走去。
就在她一只脚刚要踏上那块虚掩着浮土的木板时——
藏在门后的阿亮猛地一拉手中的绳索!
“咔嚓!轰隆——!”
木板瞬间塌陷!“外婆”发出一声短促惊愕的尖叫,整个身体直接掉进了深坑里!竹刺刺穿了她伪装的衣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嗷——!” 坑底传来一声痛苦而暴戾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
不等她挣扎,阿亮如同疯虎般扑出,举起那滚烫的铁锅,将一整锅沸腾的开水,朝着坑洞狠狠浇了下去!
“嗤啦——!!!”
一阵剧烈的白汽混合着一种皮毛被烫烂的恶臭猛地蒸腾起来!坑里发出的嚎叫变成了凄厉至极的、扭曲的惨嚎!
阿亮毫不停留,将手中那几张画着朱砂符文的黄纸,用尽全身力气,拍向那在白汽中翻滚挣扎的怪物!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镇!”
符纸沾身,仿佛烧红的烙铁!那怪物挣扎得更剧烈,但声音却迅速低弱下去,最终化为了痛苦的呜咽和抽搐。
白汽渐渐散去。
阿亮手持柴刀,警惕地靠近坑边。
坑底,躺着一具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焦黑躯体。大部分伪装已被烫烂剥落,露出下面覆盖着黑毛、长手长脚的真实形态,脑袋像狼又像熊,口鼻凸出,獠牙外露,此刻已被滚水烫得皮开肉绽,散发着焦臭,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那几张镇煞符,正正贴在它的额头和心口,微微闪着红光。
阿亮死死盯着这害死他小女儿的山精野怪,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滔天的恨意和复仇后的冰冷。他举起柴刀,狠狠地、一刀一刀地,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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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老变婆(山精·伪形食人)
出处: 黔、桂、湘等地苗族、侗族民间广泛流传“老变婆”传说,又称“野人婆”、“人熊婆”。其形象多为能模仿人形、专骗小孩吃的山中精怪。本章取其核心设定,塑为潜伏深山、模仿人声、伺机入户食人的恐怖山精。
本相: 深山老林中年久成精的猿狖或熊罴之类,性狡诈,能人立而行,模仿人声(尤其老妇),善观察学习人类举止。喜食小儿,常于夜间听闻人家呼唤长辈(如叫外婆看家),便趁机冒充,登门入室。其形虽能伪,然细节处常露破绽(如多毛手脚、声线怪异、畏光怕火)。力大,性残忍,嗅觉灵敏,然智力未必极高,易中人类圈套。
理念:山林精怪假人形,至亲呼唤反成祸。 老变婆之怖,在于其利用人类亲情伦理(孩童呼唤外婆)为陷阱,揭示深山与人居界限的模糊与危险。孩童机警(阿春察毛脚)可暂避祸端,然终需成人智慧与力量(阿亮设陷阱)方能除妖复仇。故事亦展现山民于恶劣环境中求生之坚韧、果决与对家庭之守护。其结局并非斗法,而是更贴近山民生活的智慧与陷阱结合,凸显人与自然、与精怪间最原始直接的生存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