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地硌着脸颊,每一次破碎的呼吸都扯得胸腔深处剧痛,带着冰碴的血沫呛在喉咙里,腥甜又寒冷。视线模糊,只能看到近处地面上粗糙的纹理和几根枯黄的草梗。
石坚那句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几乎停滞的思维里激起惊涛骇浪。
“……它们……在护着你。”
它们?那些荆棘?
混乱的记忆碎片冲撞着:赵干脸上诡异的巴掌印,苏茹戛然而止的刀啸,还有刚才……那堵将失控能量硬生生堵回体内的无形壁垒,那几根轻柔托住我的藤蔓……
护着我?
为什么?
巨大的茫然和更深的不安攫住了我。比纯粹的恶意更令人恐惧的,是这种无法理解的、诡异的“善意”。
石坚沉默地蹲在我旁边,他没有立刻扶我起来,目光依旧胶着在那些看似无害的古老荆棘上,仿佛要从中看出隐藏了千百年的秘密。他脸上的震惊缓缓褪去,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的、几乎凝固的凝重。
山风吹过,那些墨绿色的荆棘条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如同低语般的沙沙声。
良久,他似乎终于从那种极度的震惊中挣脱出来,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他伸出手,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纯粹是完成任务式的沉稳,而是带上了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谨慎的力道,将我从地上扶坐起来。
我的身体软得像一摊泥,全靠他手臂的支撑才没再次倒下。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褐色丹丸。丹药表面氤氲着微弱的灵光,一看就非凡品。
“吞下。”他将丹药递到我嘴边,语气依旧简洁,却少了那份冰冷的距离感,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没有犹豫,张开嘴。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磅礴的暖流瞬间涌入喉咙,散向四肢百骸。那暖流所过之处,撕裂般疼痛的经脉像是被轻柔地抚平,冻僵的血液开始重新流动,带来针扎似的麻痒。虚脱感被强行驱散了一些,虽然依旧无力,但至少不再像下一刻就要散架。
他看着我服下丹药,眼神复杂。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微微矮下身体。
“上来。”
两个字,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我愣住了。看着他宽厚坚实的后背,那如同山岳般可靠的脊梁。
从未有人背过我。阿爹没有,阿娘也没有。村里人只会用厌恶和恐惧的眼神看我,用石子丢我。
迟疑着,手臂虚弱地抬起,搭上他的肩膀。
他手臂往后一揽,轻松地将我背了起来。我的体重对他而言似乎轻若无物。他的后背很稳,很宽阔,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下面坚硬如铁的肌肉和温热的体温,与云舟真人那种冰冷的强大截然不同。
他没有再去看那些荆棘,背着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片诡异的空地,沿着来路往回走。
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感受着那丹药化开的暖流在体内不断修复着创伤,一种极其陌生的、酸涩的情绪哽在喉咙口。
一路上,只有风声和我们踩过落叶枯枝的细微声响。
回到那排小屋前,沐晴正焦急地等在那里,看到石坚背着我回来,我又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吓得脸色煞白,眼圈立刻红了。
“大师兄!小师弟他……”
“无碍。虚脱了。”石坚打断她,将我背进屋子,轻轻放在床上。“照顾好他。”他对沐晴吩咐了一句,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的东西,我看不懂。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没有回头。
沐晴手忙脚乱地打来温水,用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我嘴角的血迹和脸上的灰土,又端来一直温着的米粥和汤药,一口一口地喂我喝下。她的动作很轻,眼神里充满了真切的担忧和怜悯。
“小师弟,你……你怎么又弄成这样……”她小声地念叨着,像是在责备,又像是在心疼,“后山那地方邪门得很,以前就有弟子在里面修炼出了岔子,你怎么能去那里……”
我闭着眼,任由她摆布。身体的暖意和疲惫交织,意识昏沉。
夜里,我发起了高烧。身体一会儿像被扔进火炉炙烤,一会儿又像被浸入冰窖 freezing。《缄默心经》的韵律在高温和寒冷中艰难维持,束缚着体内那片因为过度透支而再次变得躁动不安的“冰潭”。
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进来。
是石坚。他用手探了探我滚烫的额头,又给我喂了一颗清心退热的丹药。他的手指依旧带着凉意,动作却稳而有力。
后半夜,烧终于退了。我陷入一种半昏半醒的疲惫状态。
隐约听到门外极低的交谈声。
是苏茹。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压不住那股焦躁和怀疑:“…………大师兄!这绝对不对劲!那些老荆棘多少年没动静了!凭什么护着他?还有后山那次地动!传功堂那次!怎么偏偏他在的时候就……”
“苏茹。”石坚的声音低沉冰冷,带着绝对的警告,“此事,到此为止。师尊归来前,不得再提,更不得再试探。”
“可是!”
“没有可是!”石坚的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少出现的厉色,“他是青云峰弟子。是五师弟。记住你的身份。”
外面沉默了很久。然后响起苏茹一声极其不甘、却又带着某种无力感的咂嘴声,脚步声愤愤远去。
石坚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才缓缓离开。
他的话,像最后一块拼图,砸在我混沌的意识里。
“他是青云峰弟子。是五师弟。”
简单的几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重。不是怀疑,不是审视,而是一种……宣告,一种划定界限的认可。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粗糙的枕头。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痛苦。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陌生的东西冲垮了一直以来用沉默筑起的堤坝。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
第二天,我虚弱地走出屋子晒太阳时,铁牛吭哧吭哧地扛着一大捆新劈的、带着清香的木柴过来,一股脑堆在我屋檐下。
“小师弟!嘿嘿,俺给你弄了点好柴,烧炕暖和!”他憨笑着,露出白牙,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俺跟你说,后山那地方邪性,以后大师兄再让你去,你就……你就装肚子疼!俺以前就这么干!”
沐晴送来的饭菜里,多了一小块精心炖煮、蕴含着微弱灵气的肉脯。
甚至苏茹,再次看到我时,虽然依旧是那副鼻孔朝天的样子,哼了一声就扭过头去,却再也没有用那种看怪物、看灾星的尖锐眼神刺我。那哼声里,更多的是某种憋屈和不爽,却少了戾气。
他们……不一样了。
和村子里的人不一样。和传功堂那些弟子也不一样。
那种无形的、一直存在的排斥隔阂,似乎被石坚那句宣告和昨夜那场高烧融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种陌生的、小心翼翼的暖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开始一点点渗透这片冰冷孤寂的峰顶,也渗透进我同样冰冷孤寂的胸腔里。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在药田里小心翼翼忙碌的沐晴,看着远处哼哼哈嘿打拳的铁牛,看着抱臂靠在不远处树下、看似假寐实则耳朵微动的苏茹,还有那座始终沉默、却仿佛笼罩一切的、石坚所在的院落。
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那里,依旧冰冷。
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
在这片名为青云的孤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