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很快散去，夜色重归死寂。
院中遍布的长蛇窸窣游走，纷纷窜回树梢檐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拼尽全身力气才将父亲拦在门内，几番拉扯，早已汗湿额角与后背。
刚喘着气直起身，想松开手——父亲却猛地将我狠狠一推，怒火灼灼地吼道：“冷月！你明知那根本不是善类，竟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带走冷颜和李珩！你安的什么心？你说啊！”
我全然没料到他突然发作，猝不及防被甩得踉跄一歪，整个人重重跌在地上。手肘和膝盖磕得生疼。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半条手臂都震得发麻，一时竟爬不起来。
父亲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下手如此重，愣了一瞬，慌忙蹲下身想要扶我：“冷月，爸不是有意的……”
我却已对他这般无能的狂怒感到厌倦，挣开他的手，抿紧嘴唇，蹙眉捂住胳膊，慢慢坐起身。
“怪我拦你是吗？”我抬眼直视他，朝门外抬了抬下巴，“那你现在就去，去和后山那些东西拼个你死我活，救回你女儿和未来女婿。”
见他攥紧拳头却仍立在原地，我冷冷开口：“去啊，这次我绝不拦你。反正冷家已到这个地步，若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我也无话可说。”
父亲眉头紧锁与我对视，眼底的悲痛终于决堤。
“冷颜……冷颜……我没护住你娘，现在连你也护不住……是我没用，我这个当爹的……没用啊……”他颓然跌坐在地，粗厚的手掌不断搓着脸，竟像个孩子般失声痛哭。
冷颜被掳，我又何尝不焦灼？可这村里又有多少人早已家破人亡，多少人和我们一样正陷入绝境？
我胸口发闷，深吸一口气，看向仍在痛哭的父亲，开口道：
“冷汉生，如今冷家只剩你我还安全。你若只想自保，可以，我们就继续缩在这屋里，眼睁睁看这村子彻底死绝。”
“但你若还想救冷颜、救你妻子，就放下从前的芥蒂，随我上后山——请凌寒出手。”
所有人的命数如今就系于他的一念之间。不管他曾欠凌寒什么，我劝了这么多次，也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父亲抱头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仿佛正经历剧烈的挣扎。
我静静等待，心中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若他选择自保，我便独自上山去找冷颜。
半晌，他终于抬起头，沉重地长叹一声，缓缓点头：“事到如今……确实不能再留了。”
“留什么？”我听不懂他的话。
正想追问，他却已站起身，一把将我拉起，神色凝重道：“你去备些香烛供品，我回房取件东西。稍后我们立即上山焚香，恭请蛇君下山平息此劫。”
见他不仅同意，竟还尊称“蛇君”，我心头巨石轰然落地，一时喜得说不出话，只重重点头。
事不宜迟，我转身冲进厨房，迅速收拾香烛酒水，包好几块绿豆糕，又装满鲜果——时间紧迫来不及杀鸡，只能以量表诚。
提着满篮回到厅中，却见父亲正静静立在祖宗龛台前，手中捧着一只两掌大的木雕匣子，仰头凝视着我爷爷的牌位，沉默如塑。
“爸，我备好了。”
他闻声缓缓转身，双手托匣走向我，点了点头：“路上再说。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他与我擦肩而过。月光从门缝漏入，淡淡映亮那只红檀木匣——匣面镂雕繁复精细，木质润泽生香，丝毫不见岁月痕迹。
我认得这匣子。小时候曾无意在父亲房内的暗阁中见过，就压在一尊观音像下。
随他跨出院门那一刻，檐上树间的蛇群忽然骚动起来，纷纷扭曲跌落，嘶鸣着聚涌而来！
我心头一紧，立即挡在父亲身前，握紧竹竿戒备。
父亲却异常镇定。他目光扫过蛇群，将木匣高举过头——
下一瞬，惊人一幕发生了：
所有原本虎视眈眈的长蛇，竟同时直身垂首，以猩红蛇信恭恭敬敬吻地向匣朝拜！
更多蛇群仍在不断涌来，如我出生那日般密密麻麻围满院落，却无一敢近前，只保持同一姿势谦卑伏首！
我看得怔住，不由再次望向那只木匣：“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它们怎么会……”
父亲收回木匣，珍重地捧在怀中，一面往前走，一面沉声道：“这就是冷家多年来能独善其身的秘密，也是我们欠蛇君的那样东西。”
原来凌寒所说“冷家欠他的不止一命”，竟是真有一物。
我刚想再问，父亲却似已知我心意，打断道：“别急。等焚香请来蛇君，我自会当面归还此物……到时，一切你都会明白。”
我点头应好，随他加快脚步奔后山而去。
一路上蛇群随木匣移动聚散，时而趋近朝拜，时而退避礼让，宛若恭送。
我越看越觉惊异，目光几乎无法从那匣上移开。
那其中所盛之物，必非凡品。
后山蛇洞幽深漆黑，唯借烛火照明。
我在洞口摆好贡品，备齐线香，示意父亲可以开始了。
他手捧木匣，自洞外一路三拜九叩而入，每跪必高举木匣，额首触地。
至洞口正好最后一步。他将木匣轻置供品前，接过我递上的三炷香，引烛火点燃，举香过顶，朝洞内躬身三拜——
可刚一直身，他手中香柱便“啪”地断了两根！细烟飘散，顷刻无踪。
“这是怎么了？”我跪在供品旁，紧张地望着那断香。
烛光映着父亲蹙紧的眉：“蛇君……不接我的香。”
“怎会？”我不懂凌寒是何用意，忙重新递香，“再试一次。”
可父亲再三举香礼拜，每一次刚直起身，香必断裂！
他却不急不躁，只耐心重点。
我暗想定是凌寒仍在拗气，无奈取出颈间蛇鳞合于掌心，对烛暗祈：“凌寒，我爸已三拜九叩赔罪了，你就不能高抬贵手，莫再同他计较？”
这时父亲又一次点燃三炷香。此番拜前，他郑重叩首三次，朝深洞恳切道：“求蛇君息怒。从前是我不识抬举，今日特携旧物前来归还，求您受我供奉，现身一见！”
语毕，他再次举香三拜。
起身垂首时，只见香头“噼剥”一响，骤然炽燃，青烟袅袅直上三尺有余！
“成了！成了！”父亲终于露出笑意，将香稳稳插入土中。
恰此时，四周清风骤起，满山林木于皎皎月下婆娑摇曳。
一缕清冽草木香气自林深处蔓延而来，随即一道白烟掠过翠色草尖，如雾浮涌于蛇洞上方——
烟散处，一双金线云纹墨靴踏地，步出一道挺拔身影。
凌寒一袭鳞纹玄袍衣袂拂动，自月华洗过的薄雾间，朝我信步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