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被火把照亮的荒寂土地上,坟茔耸立,皆是村人世代安息之所。
几位叔伯对视一眼,终究握紧锄头,齐齐挥下——
“蓬!”
一抔黄土仿佛迎面泼来,我下意识紧闭双眼!
眼中剧痛倏忽消散。
房中一片寂静,唯有嫁衣姑娘担忧望来:“怎么了?”
我恍惚抚上眼眶,下一刻猛然惊醒,慌乱起身向后山冲去——
“他们……他们要去挖我爷爷和爹娘的坟!”
……
夏夜的风裹挟着燥热,我一路狂奔,汗与泪交织模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爷爷和爹娘的坟,就要保不住了!
世人皆知,纵有生死大仇,也绝无挖坟之理。这是要令逝者泉下难安!
他们怎敢?
他们凭什么!
究竟为何会到这一步?
爷爷一生行善,从未与人争执。
爹娘克制嗜血之欲,守护村庄十六年。
而我……我自问从未作恶,为何偏要承受这般苦难!
还有春燕……想起她的话语,杀意与恨意再难抑制——春燕!你必遭天谴!
嫁衣姑娘悄无声息跟了上来,仍处鬼魅之态,无人得见。
她温声劝慰:“恩人莫急,我定会拦住他们。”
我停在后山脚下,默然仰望山上点点火光。阴凉气息席卷周身,竟让我奇异地冷静下来。
“不必。”
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我要亲眼看着。”
看看这群人,究竟能堕落到何等地步。
…
后山坟地。
众人正挥汗如雨。
为首汉子叹道:“余老爹那般和气的人,下葬时我还为他抬棺,心中惋惜得很。谁料今日,竟要来掘他的坟。”
他说着看向年迈的村长:“咱这是在造孽啊!”
此话一出,众人动作皆顿。
四下寂然。
后山静得连风声都湮灭。
良久才有人附和:“是啊……何至于到挖坟的地步?”
“早年咱村与邻村争水成世仇,也未曾掘人坟茔……”
村长闭了闭眼。
“若有他法,我也不会行这戳脊梁骨之事。可近来远近死了太多人,咱们必须弄个明白。”
他话音方落,角落里的春燕自火把光影中抬头——半面橘红,半面阴翳,轻声叹息:
“各位叔伯,我知你们心中不忍。可也得为自家亲人想想——以往村里何等太平,从未出过这等事。”
“可如今,钱媒人、陈大郎接连惨死,外加屠村传闻……其中必有古怪!”
“村里种种诡异,皆从余家人离奇身亡开始……慕瑶又始终遮遮掩掩。”
“若非万不得已,谁愿做这等事?”
我静立一旁,冷眼看春燕这般循循善诱,只觉讽刺至极——
“是万不得已?还是欺软怕硬,又贪慕虚名?”
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女,此生未离村落。若真求真相,何不来问我?
哪怕我说谎,可问都不问,是真的想要真相吗?
无非是怕担“欺软怕硬”之名罢了。
一旦坟被掘开,纵无事发生,爷爷他们焉能安息?软弱至祖坟都守不住,人人皆可践踏,我还有活路吗?
要么随意嫁人,生死由命;要么受尽凌辱。
毕竟,单是这张脸,便已是原罪。
这就是我的未来。
若在从前,我绝想不到这些。
可自春燕逼我嫁入她家起,一切皆在我眼中清晰起来。
他们深夜掘坟,口称造孽,挥动的却是贪婪之锄。
而我凝视着渐深的坑洞——爷爷的棺木已隐约可见……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
我突然出声,众人皆惊。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件连家人都瞒着的密行,竟被我察觉,还抓个正着。
一时间,尽数低头。
唯春燕紧盯着我:“慕瑶,还敢说你不古怪!”
“若无不妥,你怎知我们今夜要来掘坟?”
果然,所有目光瞬间刺向我,满是警惕。
事到如今,我已不想再瞒。
我需要功德,不能轻易杀人——但这世上,多的是比死更痛苦的折磨。
比如……
我缓步上前,望着春燕周身火光都照不散的浓重黑雾,轻轻一笑:
“春燕,你先前与蛇妖幻化的男子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如今一身妖气未散,就敢夜闯坟山?”
此言一出,无论真假,所有人皆忍不住看向春燕!
蛇妖之事,男女私情——皆是骇人听闻的谈资。顷刻间,在场男子眼神皆变得微妙起来。
从前那些恶心的目光,总是绕着我打转。
春燕脸色惨白——我猜她这般聪明,纵无记忆,那日听我说后必已回家打听过自身异常……
但她不过僵了一瞬,立刻恢复如常,厉声道:“慕瑶!你以为胡编乱造,会有人信吗?什么蛇妖,简直荒谬!”
瞧,这就是不读书的坏处了。
连骂人都乏力的很。
我却不在意:人之名誉,树之影迹。只要风言风语传开,她苦心经营的好名声必将崩塌。
对一心嫁入高门、注重声名的春燕而言,往后的日日夜夜,都再难安宁了吧。
而她是煽动者,这些前来掘坟的人,又何尝不是出于贪婪与恶意?
我甚至懒得多言,径直开口:
“十六年前,天下大旱。我出生时一场甘霖,救活村里多少人?”
“村长,我不敢贪天之功,那是老天恩赐。但十六年前共渡旱灾、死里逃生的情谊,我不提,叔伯们不提,难道村长你就敢忘吗?”
他们为何不敢告知家人,偏要深夜行事?
不过是心虚,知道会遭反对,妄想先斩后奏罢了。
人性如何,到如今,我已看清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