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短暂而又各怀鬼胎的沉默过后,安庆绪又一屁股滑落凳子:“小题大做,是不是又想骗钱?”然后一脚将崔狗儿踹回座位:“沃汗死不死与你何干?你又何罪之有?”
“没照顾好大舅爷的马。失职就是罪,大罪。”
“娶老婆忙,有情可原。”
“大舅爷饶过妹婿了?”
“还能怎么样呢?马死了可以再养,妹婿就这一个。”
崔狗儿的眼泪马上喷了出来,掩面抽泣。龟酸一种说:
“狗皮毛多,狗爷屁事多。”
然后高举酒杯:“小龟再敬诸位老爷大人一杯。小龟先干。”
酒换了一个品种,换上了从都督府里搜刮来的百年阎王醉,将长年笑傲酒海的安庆绪喝得一愣一愣的,停不下来了。但谁看不出来他在想事呢?一见喜索性站在他身边,给人倒酒将人灌醉,正是小女的看家绝活。龟酸一种敬卓无穷。卓无穷不喝,全场干杯他才喝。
那就一起欣赏老大喝。
百年阎王醉的酒精度估计上百,瓶盖一开就直冒烟。喝多了,肚子哪怕是不锈钢做的也受不了。一壶下去,安庆绪头上直冒烟。
他问:“这酒哪儿来的?”
崔狗儿说:“苏合的。苏合说他曾爷爷亲手酿的。”
“你是存心想毒死我。”
“死不了,就剩一壶了。”
“就剩一壶了?那得斟酌点儿喝。”
“库房里还有。”
“但你刚刚说只剩一壶?”
“库房那些是打包好的,让大舅爷带回家。”
“好妹婿。我要是再多几个妹妹就好了。”
“统统嫁给我吗?”
“你敢要吗?”
“腰包越鼓脑子越蠢,您瞧瞧我这理解能力。大舅爷恕罪。”
安庆绪拿起酒杯,斯斯文文地抿了一口,好酒,一脸享受。然后说:“酒饮席面,话讲当面。我与沃汗必须一见。”
“必须一见。”崔狗儿挪过六方凳子,近距离地奉上马屁,“大舅爷高明远见。不知大舅爷明晨可否有空?”
“送亲来着,大舅爷所有的时间都是妹婿的。”
“明知道大舅爷驴唇马嘴,但妹婿听起来就是舒坦,耳朵舒坦,心里舒坦,鸡皮疙瘩也舒坦。”
“你觉得他想找我谈什么?”安庆绪说着又端起酒,满桌招呼着:“不敢耽误诸位喝酒,来,干一个。”
赏脸了。干。一见喜上前,先给金主满上,再逐一斟过。杯杯八分,她的眼光比鲁班尺准。
“妹婿愚笨,想不出他想干什么。”
“我妹妹都上了你的贼船了,一家人啦,别再遮遮掩掩了。新婚燕尔的,你就想逼死你家大舅子?嫌嫁妆少吗?别那么狠。”安庆绪也是老戏骨,装生气的同时也能装傻。
“说心里话?”
“说心里话。”
“沃汗大将之才,室韦无人出其左右,大舅爷不妨拿来一用。”崔狗儿演戏从来不看剧本,“要我说,他就想投靠您。”
“这是你的心里话?”
“我崔狗儿对天发誓……”
谁都怕他发誓。安庆绪及时出手拦截:“别别别发,千万忍住,你发誓就像发大水一样,谁遇上谁死。”
又问:“妹婿大力推荐一个奸雄,搞得我很不好下台啊。”
“大舅爷又不是不晓得我爱放屁。您就当我放屁得了。”
“这回我偏不,这回听你一回。在哪儿会面?”
“雨花谷。雨花谷高手如云,以防沃汗留有后手。”
“妹婿办事,大舅爷我放心。”
“辰时初带到。”
“再早一点也不怕,除了洞房之外,本人从不迟到。”
“妹婿敬大舅爷十二杯。”
“不是说只剩一壶了吗?”
“大舅爷不赏脸?”
“十二就十二,再多一杯,亲家就做不成了。”
“好媳妇抓豆芽,您说几根就几根。”
干杯。晚宴进入沸点时刻,你来我往,打成一片。一轮弯月出现在了门框上角。雨花河蛙鸣阵阵。门口一群群蚂蚁正路过,肩上大包小包,脚下匆匆忙忙,说明这个夜又有一场大雨降临。
“狗夫人呢?一有男人就忘记还有兄弟了。”好酒上心不上头,安庆绪体现了一把兄妹情深。
“新娘子天黑能出门吗?大舅爷莫见怪,妹婿迷信。”
“都是过来人,不用说那么白。”
最后来一杯告别酒。龟酸一种做总结: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理想永不打烊。”
安庆绪说:“你这只老乌龟,下的每个蛋都能精准地击中我的心坎。”
晚宴结束。或者说戏才刚刚开始。
次日寅时初。
安氏马场。充斥着人的呼噜,马的呼噜,狗的呼噜。主通道上有几只老鼠在练习长跑。通道的尽头就是伙房。伙房一侧有一栋长方形伙计宿舍。再过去就是马场管事的办公区域。
崔狗儿的书房就在其间。他坐在虎皮大交椅上,双脚交叉放在书桌上。桌上有一盏小夜灯,精致玲珑,颇为浪漫。
书房对面是狗阵房。他在这里研发出了十八套狗阵,最满意的是六六狗阵。什么是六六狗阵呢?派上用场的时候再介绍。
马场大肆收购野猪,别人以为是喂马的,其实是喂狗的——检验狗阵成效专用。以最弱的九狗一阵为例,一炷香功夫就能咬死二十七头大野猪,而且狗毛一根不掉。听起来很假,但这是真的,就跟佛的存在同一个道理,有人敢说不信,分分钟挨揍。佛都不用亲自出手。
在这一栋黑灯瞎火的狗房里,就算是猫,也不一定能找到一身龟忍装束的崔花雨。她藏在一个隐蔽但视野开阔的角落里。
狗房与书房之间夹着一个院坝。
院坝四角高悬火把。火把闪耀,让弯月自惭形秽。要进书房,必须经过这个院坝。崔花雨严阵以待,不过出手几率极低——崔狗儿坚决自己上阵,在大本营里,他有绝对的把握拿下一穷。
一穷不得不来杀沃汗灭口,因为他上当了。他很难不上这个当,因为身陷悲惨境遇中的崔狗儿居然在短短半天之内布下了一个逍遥快活的迷魂阵。当他现身院坝时,崔狗儿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失去了往日的自信。尽管他依然自信满满地公然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这么亮堂的地方你都敢来。”崔狗儿保持着翘脚的动作。
“没办法,其他地方没找着。”
“摘下蒙面,老子知道你是谁。”
一穷摘下蒙面。崔狗儿连忙起身敬礼:
“徒儿见过师父大人。”
“我从来就没将你这条狗当作徒弟看待。”
“这也就是你会死在这条狗嘴里的原因。”
“我是中计了,但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逞强。”崔狗儿又端正了一下站姿,然后忽地翘起久违了的兰花指,阴阳怪气地骂:“装神弄鬼的讨厌鬼。”
卓无穷的小胡子一跳:“交人。”
“人在雨花谷。不过你要是先去了雨花谷会更受折磨——七龟会让你死在你最熟悉的拳头底下。”
“顾犬补牢,我可以拿你做交换。”
“拿我?”崔狗儿扑哧扑哧笑,“文状元弄不死你。若不是我劝着她,你觉得你能走到我面前吗?”
“说说你的条件。”
“将你留下来当我雨花谷的看门狗……不不不是狗,还是人。”
“你没有这个本事。”
“你回头看看,门窗已经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再往仔细里看,你就会发现这书房就是一个铁牢伪装的,与都督府的塔楼一样,都是来自鬼斧神工的手笔。老子已经在琢磨,如何折磨你了。”
“你是在提醒我,不能让你在我的眼皮底下溜走?”
“……把老子给问住了,”崔狗儿又上戏了,吞吞吐吐地说,“老子、老子忘了自己打不过你了。这这这怎生是好?”
“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
“请讲。”
“我只是安禄山手里的一粒沙子,你将沙子碾了,他会搬来一块石头,你将石头砸了,他会搬来一座山,你将山移了,还有一片又一片汪洋大海在等着你。我不是在恐吓你,他对付你就像从鼻孔里挖掉一坨鼻屎那样轻松。所以我建议你听我的,只要你听我的,就保有你目前所拥有的一切,而且未来更加美妙——起码东胡是你一个人的。”
“拿东胡买我?然后再让我为安禄山卖命?痴人说梦。你杀不了我,更杀不了傲木嘎,你以为他就个子长得高?他的脑花抠一半下来就能闷死你这个‘穷’光蛋。你没有机会了。听老人家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就想验证验证——你不妨说说,你被碾了之后,谁会接过你手中的棒?”
“五禽。”
“禽?与狗同类,老子不怕。”
“怕你没命遇上。你可以回复我的建议了。”
“实际上咱俩没什么好聊的,知己知彼,对吧?老子费口舌骂你几句呢,只不过是宣泄一下个人情绪而已。但你不温不火,反倒让我觉得很没趣。这样吧,你既然将我当狗,那就让我的伙伴们来答复你——请闭上眼睛,用心聆听,听狗的脚步声,燃烧着熊熊怒火的脚步声,正在慢慢地靠近,慢慢地靠近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