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凛冬暖阳

指尖落下，按下的却不是接听键。

在最后那一毫米的距离，苏沐的手指猛地偏向一侧，按下了红色的拒接键。

嗡嗡的震动声戛然而止。

茶室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他抬起头，迎上文雅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抱歉，顾夫人。现在……不方便。”

他不能接。至少不能在眼前这种完全被动、心神大乱的情况下接。他不知道顾凛会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对方母亲施加的巨大压力和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下，会说出怎样失控的话来。

文雅兰似乎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眼中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神色——为这份在他这个年纪和处境下难得的、残存的冷静和倔强。但这丝神色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审视。

“聪明的选择。”她淡淡评价，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在无法掌控局面时，减少变量是基本操作。那么，回到我们刚才的话题。我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苏沐深吸一口气，将那个还在发烫的手机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虚幻的力量。

“顾夫人，”他开口，声音比刚才稳定了些许，“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

文雅兰挑眉，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拒绝。

“理由？”

“首先，我没有做错任何事。那些谣言是假的，我会用法律手段和实际行动来证明我的清白，而不是靠逃避和交换。”苏沐的脊背挺得更直，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年轻却坚定的侧脸上投下一道光痕，“其次，我和顾老师之间的关系，无论最终走向何方，都应该由我们两个人来决定，而不是由外界的压力、或者……一段过去的阴影来强行斩断。”

他提到了“过去的阴影”，这让文雅兰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至于您说的，‘原罪’……”苏沐顿了顿，心脏因勇敢触及这个禁忌话题而缩紧，但话已出口，他不得不继续，“因为我像某个人，我的存在就成了错误？这对我，对顾老师，甚至对那位……逝去的人，都不公平。顾老师维护我，我相信他有他自己的判断，而不是您假设的那样，仅仅因为一个影子。”

他说这些话时，内心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镇定。文雅兰的每一句质问都像种子一样落在他心里，滋生着怀疑的藤蔓。但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深渊，而是看向自己相信的东西——顾凛看向他时的眼神，那份认可和维护，他宁愿相信那是给苏沐的。

“公平？”文雅兰像是听到了一个天真的笑话，“这个圈子，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跟你讲过公平？苏先生，你把感情想得太简单，把现实想得太美好。”

“或许吧。”苏沐垂下眼睫，复又抬起，目光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清澈，“但如果我现在因为害怕而离开，那才是对顾老师真心的亵渎，也是对我自己的背叛。至少……我要亲口听他怎么说。”

他要听顾凛亲口说。说他是谁，说那份维护是为了什么。否则，他死也不会甘心。

文雅兰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茶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她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年轻人，评估他那份看似柔软却内核坚韧的力量。

就在这时，茶室的门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叩、叩、叩。

节奏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文雅兰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服务生，而是文雅兰带来的那位一直守在门外的、穿着黑色西装、气质精干的助理。他快步走到文雅兰身边，俯身低声耳语了几句。

文雅兰的脸色瞬间微变，虽然极快地掩饰过去，但苏沐还是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和……一丝恼怒？

助理退后一步，垂手而立。

文雅兰的目光再次落到苏沐身上，这一次，复杂得多，也深沉得多。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我儿子的……行动力。”

苏沐心头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

下一秒，走廊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飞快地逼近茶室门口。

那脚步声太过熟悉，即使在纷乱的片场，苏沐也能瞬间分辨出来。

砰！

茶室的门几乎是被从外面用力推开的，撞在厚重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门口，顾凛高大的身影赫然出现。

他似乎是匆忙赶来的，身上还穿着参加正式活动时的高定西装，只是领带被扯得有些松散，额前的发丝也落下一缕，微微遮住了那双此刻正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睛。他的呼吸略显急促，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来得极其匆忙。

他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入室内，先是极快地将苏沐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确认他完好无损地坐在那里，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还算清明，那眼底骇人的风暴才稍稍平息些许，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冰冷的、几乎能将空气冻结的怒意。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文雅兰身上，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母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文雅兰面对儿子的怒火，神色却已然恢复了平静，甚至抬手优雅地整理了一下披肩：“没什么意思，请苏先生过来喝杯茶，聊聊天而已。怎么，我现在连请人喝茶的自由都没有了？”

顾凛根本不吃她这一套，他大步走进茶室，直接挡在了苏沐和文雅兰之间，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将苏沐护在了身后。

这个动作做得自然无比，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苏沐仰头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背影，鼻尖猛地一酸。那宽厚的肩背仿佛能为他隔绝一切风雨和恶意，刚才强撑起来的坚强和镇定，在这一刻几乎要土崩瓦解。他下意识地，轻轻拽住了顾凛西装的后摆一角，像一个受了委屈终于找到家长的孩子。

顾凛的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能感觉到身后传来极轻微的拉扯感。他没有回头，但周身冰冷的戾气却奇异地缓和了一瞬。

“聊天？”顾凛的声音依旧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用这种方式‘请’人？用那些下三滥的谣言作为谈话的背景音？还是用顾家的权势来威逼利诱？”

文雅兰的脸色终于沉了下去：“顾凛！注意你的措辞！我是你母亲！”

“正因为您是我母亲，”顾凛毫不退让地迎上她的目光，眼神锐利如刀，“我才更清楚您的手段和目的。但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安静的茶室里：

“苏沐，是我的人。过去是谁，不重要。未来会怎样，由我和他共同决定。任何人，任何事，包括您，都无权替我们做决定，更别想用任何方式逼他离开。”

他猛地回头，目光落在苏沐脸上，那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担忧、愤怒、后怕，以及一种不容错辨的、近乎偏执的坚定。

“你刚才说的任何话，都不必放在心上。”这句话是对苏沐说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安抚，“有我在。”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像有千钧重，重重地砸在苏沐的心上，将那些冰冻的恐惧和疑虑砸得粉碎。

文雅兰看着儿子如此毫不掩饰的维护，看着两人之间那无声却强烈的气流，脸色变幻莫测。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冷笑了一声：“顾凛，你会为你今天的冲动和固执付出代价。”

“我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多了。”顾凛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痛楚，“不会再让无关的人承担第二次。”

这句话意有所指，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文雅兰强硬的表象，她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竟然出现了一丝短暂的空白和……类似愧疚的情绪？虽然转瞬即逝。

顾凛不再看她，转身，完全面向苏沐，朝他伸出手。

“我们走。”

苏沐看着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顾凛紧紧握住，那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弄疼了他，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温度和决绝。

他拉着苏沐，径直朝门外走去，没有再看文雅兰一眼。

助理下意识地想阻拦，被文雅兰一个眼神制止了。

她独自坐在茶室里，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看着儿子那前所未有坚定和维护的姿态，良久，才端起那杯早已冷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走出澜山会所，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顾凛一路紧紧握着苏沐的手，直到坐进车里，才松开。

车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顾凛靠在驾驶座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

苏沐看着他，心脏一抽一抽地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对不起……”他最终只喃喃出这三个字。对不起，还是把你卷进来了。对不起，让你和你母亲……

顾凛睁开眼，侧头看他，眼神复杂：“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和你母亲……”

“跟你无关。”顾凛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这是我们之间早就存在的问题。她今天找你，不过是借题发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沐依旧苍白的脸上，声音放缓了些：“她跟你说了什么？关于……L？”

他终于主动提到了那个名字。

苏沐的心猛地一跳，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头：“她说……说我像他。说你的维护，可能只是因为……影子。”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

顾凛的瞳孔骤然缩紧，眼底掠过一丝剧烈的痛楚和怒意。他猛地伸手，捏住苏沐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眼睛。

动作有些粗暴，但眼神却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诚恳。

“苏沐，你听好了。”

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

“你是苏沐。独一无二的苏沐。我顾凛分得清活人和死人，更分得清真心和替代。我维护你，照顾你，是因为你是你，因为你值得，因为我——”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似乎那个最重要的字眼烫到了他的嘴唇。

苏沐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屏息等待着。

顾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却松开了手，转回头，发动了车子。

“系好安全带。”他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只是略微有些沙哑，“我先送你回去。剩下的事，交给我。”

车子平稳地驶出。苏沐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心里还残留着顾凛刚才握紧时的温度和力道，耳边回荡着他那句“你是苏沐，独一无二的苏沐”。

心底的寒冰似乎在一点点融化，但那个未曾说出口的字，以及母亲那句“代价”和顾凛瞬间的痛楚，又像新的迷雾，笼罩了上来。

L，到底是谁？顾凛为他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而那个未尽的“因为我——”后面，又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