圛兴大陆的最南端,阳光仿佛比别处更浓烈、更慷慨。咸腥而湿润的海风终年不息地吹拂着荆城,这座依偎在天然深水良港臂弯中的繁华城池。港口里,桅杆林立,风帆鼓荡,如同密林。来自大陆各处的商船、甚至远渡重洋而来的异邦岛夷船只,在此停泊、装卸。码头上人声鼎沸,脚夫吆喝着号子,扛着沉重的货包在栈桥间穿梭,空气中弥漫着鱼货的腥气、香料浓郁的芬芳、以及各种货物混杂的独特气息。
兴河如同帝国搏动的血脉,从遥远的北方蜿蜒而下,最终在这里注入浩瀚的南海。荆城,便是这血脉搏动最强劲的末梢,也是帝国财富汹涌汇聚的闸口。它富庶得流油,繁华得令人目眩。
南兴王祇焪的府邸,便坐落在荆城地势最高、俯瞰全城与港口的“望海崖”上。与其说是一座府邸,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镶嵌着无数珍宝的海上宫殿群。亭台楼阁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极尽奢华。琉璃瓦在炽烈的南国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金光,高大的朱红廊柱上缠绕着纯金打造的蛟龙浮雕,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破柱而出,腾空入海。府邸内,移步换景,处处可见奇花异草、怪石盆景,更有从大陆各处乃至海外搜罗而来的奇珍异宝,随意点缀其间,彰显着主人无与伦比的财富与权势。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棕榈叶,在铺着光洁如镜的黑色“墨潮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宽敞得能跑马的会客厅内,冰窖里取出的巨大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气,驱散了南国的酷热。
南兴王祇焪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冰熊皮的宽大软榻上。他年近五十,身材发福,面皮白净,保养得宜,穿着件宽松舒适的、用产自南方海岛、薄如蝉翼的“鲛绡纱”制成的袍子,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海浪纹样。他一手随意地捻着胸前佩戴的一枚鸽卵大小、流光溢彩的深海珍珠,一手端着一只盛满冰镇椰汁的翡翠杯,神情慵懒惬意,享受着侍女的打扇。
“王爷,斩蛟门展门主求见。”一名身着锦袍的管事躬身禀报。
“哦!长空来了,快请!”祇焪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坐直了身子,将翡翠杯随手递给侍女。
不多时,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龙行虎步般踏入厅内。来人正是展长空,斩蛟门门主。他约莫四十上下,古铜色的皮肤,方脸阔口,浓眉如刀,一双眼睛精光内敛,开合间偶有锐利之色闪过。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绣有狰狞蛟龙图案的暗红披风,更添几分剽悍之气。他身后,跟着十余名精壮的汉子,两人一组,吃力地抬着沉重的檀木箱子。
“卑职展长空,参见王爷!”展长空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姿态恭敬,眼神却飞快地在厅内奢华的陈设上扫过。
“哎呀呀,长空,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快快请起!”祇焪热情地起身,几步上前,亲自扶起展长空,亲昵地拍着他的臂膀,“看座!看茶!”他目光扫向那些沉甸甸的箱子,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老弟你每次来都如此客气,叫本王怎么好意思!”
展长空顺势起身,脸上也堆起笑容:“王爷说的哪里话!若非王爷多年照拂,我斩蛟门哪有今日这点微末气象?些许薄礼,不过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孝敬王爷,实属应当!”他一挥手,身后那些精壮汉子立刻上前,动作利落地将沉重的檀木箱子一一打开。
刹那间,珠光宝气几乎要晃花人眼!
整整十口大箱子!
五箱是码放得整整齐齐、黄澄澄的金锭,在阳光下反射着令人心醉的光芒。
三箱是各色璀璨夺目的宝石:鸽血红的玛瑙、深海蓝的碧玺、纯净无瑕的钻石、温润剔透的翡翠……如同凝固的彩虹。
一箱是散发着奇异药香的珍稀药材:粗如儿臂的千年老参,根须完整如同人形;通体雪白、形如婴孩的“雪玉茯苓”;还有用玉盒盛放的、传说能生死人肉白骨的“海心兰”……
最后一箱,则更是稀罕:有整块巨大、纹理瑰丽的深海玳瑁壳;有洁白如玉、温润生辉的巨型砗磲;甚至还有几株在透明琉璃缸中依旧生机勃勃、叶片如同黄金打造的“金珊瑚”树!
“王爷请看,”展长空指着箱子,如数家珍,“这玳瑁,是门中兄弟前些日子在外海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捕到的千年灵物!这山参,是特意派人在极木摩格雪峰下寻得的,据说吸足了千年冰雪精气!还有这些……”他一一介绍着,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自豪与恭敬。
“好!好啊!”祇焪看得两眼放光,喜不自胜。他走到那巨大的玳瑁壳前,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温润如玉、流光溢彩的表面,又拿起那株装在玉盒里的“雪玉茯苓”,凑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那沁人心脾的药香,满脸陶醉,“长空,你真是太有心了!事事处处都想着本王,这份心意,本王记下了!深感欣慰,深感欣慰啊!哈哈哈!”
一番宾主尽欢的客套之后,侍女奉上香气馥郁的茶水。展长空端起茶盏,轻轻吹拂着茶沫,状似无意地开口,目光却如鹰隼般观察着祇焪细微的表情变化:
“王爷,卑职近来在城中,听一些从圣都圛兴来的客商闲谈,说……前太子祇泺殿下,似乎对先帝传位于女帝陛下的诏令颇有不忿,竟……竟胆大包天,行那谋逆之举?”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试探,“虽说圣都那边极力封锁消息,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不知王爷……对此可有耳闻?”
祇焪正美滋滋地品着香茗,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却化开成一抹更大的、带着浓浓不屑和嘲弄的笑容。他放下茶盏,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祇泺?哼!本王那侄子啊,就是太蠢!”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长辈点评不成器晚辈的戏谑,“放着好好的封王不当,非要争那烫屁股的位子作甚?看看本王!”他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又指了指这奢华无比的厅堂和窗外碧波万顷的海港,“在这荆城,天高皇帝远,本王想做什么做什么!美酒佳肴,奇珍异宝,逍遥自在,赛过活神仙!何必去趟那浑水,劳心劳力不说,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蠢,太蠢了!”
他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情真意切,仿佛发自肺腑地满足于眼下的封王生活,对那至高无上的帝位没有半分觊觎之心。
展长空脸上陪着笑,心中却是冷笑连连:赛过神仙?若非你祇焪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得了这块富得流油的封地,又有我斩蛟门年年巨额的“孝敬”供你挥霍,你能有今日这般神仙日子?只怕早就被圣帝寻个由头削藩夺爵了!他面上不显,只是附和道:“王爷高见!逍遥自在,方是人生真谛!祇泺殿下,确是……想不开。”
见祇焪似乎对此话题兴趣缺缺,展长空话锋一转,抛出了更核心的试探。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做出困惑不解的神情:
“只是……王爷,卑职心中始终有一事不明。先帝雄才大略,膝下亦有多位文韬武略的皇子们,为何……为何偏偏选中了祇暄公主一介女子作为帝位承继者呢?”他观察着祇焪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继续,“这在我圛兴圣朝几百年的历史上,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啊!难道……祇暄公主真有什么通天彻地的能耐,能胜过诸位皇子殿下?”
祇焪闻言,脸上的慵懒神色更甚,他打了个哈欠,摆摆手,一副意兴阑珊、不愿深谈的模样:
“嗨!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那是本王兄长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他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语气带着事不关己的轻松,“本王一个远在边地的逍遥王爷,哪管得了圣都那些弯弯绕绕?再说了,”他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天真的笑容,说出的话却惊世骇俗,“这圛兴帝国,根基深厚,法度森严,运转了数百年!别说祇暄是个女子,就算……就算圣帝陛下传位给一条狗!”
他似乎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比喻逗乐了,嘿嘿笑了两声,才继续道:“下面不还有满朝文武、无数能臣干吏撑着嘛!该收的赋税一分不少,该办的差事一样不落!根本用不着她祇暄一个小丫头片子操多少心,费多少神!照本宣科,安安稳稳坐在那圣殿上便是了!”
话一出口,祇焪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口不择言,连忙抬手虚掩了一下嘴,胖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咳……本王失言,失言了!长空啊,就当本王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喝茶,喝茶!”
展长空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只能强忍着,陪着干笑了几声:“王爷快人快语,风趣幽默!不过是说了句大实话罢了!卑职明白王爷的意思。”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忧虑,“只是……卑职还是有些担心。这偌大的帝国,由一介女子执掌乾坤,只怕……下面各州郡的封疆大吏、手握重兵的将领们,心中未必全然信服啊?万一……”
“万一?万一什么?”祇焪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重新歪回软榻上,抓起一颗冰镇过的水晶葡萄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那是圣都该操心的事!只要本王的荆城安安稳稳,商船往来不断,赋税按时入库,本王这逍遥日子照过不误!管他谁坐在那大殿上呢?难不成还敢少了本王的好处?”他挥挥手,一副彻底不想再谈国事的模样,“行了行了,长空,难得来一趟,陪本王去园子里看看新到的几尾‘七彩龙睛鱼’去!那玩意儿,在琉璃缸里游起来,才叫一个赏心悦目!”
展长空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只是眼底深处,那复杂的光芒剧烈地闪烁着。有对这个沉溺享乐、目光短浅的庸碌王爷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嗤笑,更有如同暗流般汹涌的、难以按捺的野望与算计。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圣都那看似稳固的金銮殿基座下,悄然蔓延的裂痕;仿佛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沉闷的战鼓声。变天的风云,似乎正在这富庶安逸的荆城上空,无声地汇聚、翻涌……
他顺从地起身,跟着祇焪走向那奇花异草遍布、珍禽异兽徜徉的后花园。阳光依旧炽烈,海风送来咸腥的气息。展长空落后半步,目光扫过祇焪那毫无防备、轻松惬意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冷硬如礁石的弧度。
他心中那名为“蛟龙”的野心,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南国海域下,正悄然磨砺着锋利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