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赢了又能如何?”卓无穷的语气竟然转暖,“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们都是一枚可怜的棋子。”
“什么样的人都有,永远不要以自己的思维去定性他人的行为。拜你所赐,老子已经蜕变为一名棋手。”崔狗儿的态度愤怒而轻蔑,但心理没有丝毫大意,他的话音尚未完全落地,院坝里的火把、书桌上的小夜灯就像一体化了似的,突然一起熄灭。
从光明到黑暗,是个人都会经历一段短暂的视觉盲从。但双方都有备而来,所以在这一个盲从的瞬间里,书房里依然发生了两个变化:崔狗儿不见了;书桌与交椅被人一锏劈成了两半。
此时的铁牢就是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而且正在慢慢缩小,缩小成一丈见方的铁盒子。空间变小,呼吸自然变得沉重,直到铁盒子的角落出现了一个狗洞。狗洞外亮起了一盏小夜灯。还是原先那一盏。小夜灯的柔美灯光将崔狗儿毒辣的声音送进铁盒子:
“飞红雪,您作为一条老狗、一名老指挥,就应该精准地把好每一道关——每个部位都只能咬半死。”
飞红雪汪了一汪。紧接着又响起一阵节奏鲜明、旋律动感但能让人破胆寒心的汪汪声。汪汪声翻译成人话就是:“请首长放心。”
崔狗儿吹灭了小夜灯。
灯灭就是指令。于是狗一条接一条地钻进了狗洞,井然有序。但这一壮举,卓无穷绝对看不见。那就用生命去体会。
铁盒子里太黑了。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暗战。
崔狗儿关上了狗洞。
这个没有人道的狗世界啊。
在这个狭小的狗世界里,卓无穷身为人类会很不习惯,讲道理语言不通,施展蛇鸣功等于自寻短见,因为蛇鸣无法消散。再说,狗一条接一条往他身上扑,九九八十一扑,也未必腾得出手施展。这还没算上无休无止的扑完又扑。还有咬呢。咬起来更麻烦。
昨日晚宴,那帮蚂蚁没有白忙活。下雨了,滂沱大雨,一波强过一波,掩盖了铁盒子里面“骨肉分离”的声音。
这个江湖就是一则多雨的故事。之所以多雨,是因为苍天有眼,不忍直视血腥,故以雨蔽之。
这是一场阵雨,随着暗战的结束而结束。崔狗儿牵着马,马拖着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步行回到雨花谷时,天正好放亮。
在一块正望西天的空地上,七龟搭了一顶类似灵堂的大帐篷。帐篷中间有一个粪缸。装兔子用的。
使用粪缸并非有意侮辱,而是只有这样才能遮丑——卓无穷就像是一只被活剥了皮的大兔子。干完活儿,龟酸七种跑到一旁干呕不停。却被龟酸一种嘲笑演技不行。而崔花雨是真的怕,在马场,崔狗儿还没将兔子拖出铁盒子呢,她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帐篷一侧,俩龟嫂抬来了虎皮大交椅。崔狗儿坐上。七龟围绕在后。虽然只是在等人,但很像升堂办案。
安庆绪如时赴约,只不过是以阶下囚身份来的,而解差正是他的四个贴身随从。希女子道人领头。
这是一个比蒙兀室韦还要辽阔的意外。
崔狗儿失算了。但谁能算到呢?他算到希女子道人有可能会出现,但算不到以这种情景出现。大交椅有俩功能,一排场二舒适,此时却如坐针毡。还好没表现出来,他表面依然镇定。
希女子道人走进帐篷,来到粪缸边。没有人看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露出袖口的手指头们在打架。
“养不活了。”崔狗儿旁白。
“我要你偿命。”
“若说偿命,拿一马车您来添头都不够。”崔狗儿将双脚架上交椅的扶手,“您可知道,您的痴情郎有多坏吗?”
“各事其主,好与坏很难界定。”
“通常来说,主好奴则好,主坏奴则坏。”
“你的主好吗?”
“我的主就是我自己,我自己做自己的主。我自然是好的,大唐江城西北郊头第一出色。”
“如此说来,你不顾安庆绪死活了?”
“视情况而定。”崔狗儿抬眼,看向安庆绪。安庆绪大穴被制,但眼色还是有的。他眼色滑溜,仿佛在说,骗死她。
“我无所谓,因为他是你的七寸。”
“前辈抬举狗了。我狗命一条,没那般金贵的要害。”
“你有。你是个野心家,这是我教你读书五年得到的唯一结论,而安庆绪就是你成就野心的资本。”
“好一个离间计,但您用错对象了。我是卖艺的,您将安庆绪杀了,我可以帮傲木嘎养狗,你将傲木嘎杀了,我甚至可以帮安禄山养猪。我的野心就是发大财,只要能发大财,跟谁合作不重要。”
“看来今日这生意做不成了。”
“生意不是胁迫出来的,而是谈出来的。您先请。”
“一口价,一换三。”希女子道人转过身子,前行几步,一脸肃杀。看来她的情绪已经调节过来了,化悲痛为力量了。
“此话怎讲?”
“安庆绪换卓无穷、风夫人,还有你的一副狗舌头。”希女子道人不像是在开玩笑,“最后一项是临时加上去的。”
“狗舌头?很多人喜欢骂我是狗,是因为我的名字没取好吗?其实我一点都不介意,反而为自己是一条狗而感到光荣。”
“请正经谈买卖。”
“先谈风夫人,您一门心思、亲力亲为找了她三年都没找着,又何况是百忙加身的我呢?”
“那是你的事儿。”
“您又抬举狗了。在蒙兀室韦,谁敌得过长生天?”
“这是你的事儿。”
“这事儿棘手。那就先谈卓无穷。您说,他叫卓一穷会不会更合理一些?”崔狗儿手指粪缸,闪烁其辞。他在拖延时间,因为心理战需要时间,又因为这是他的主场,他耗得起。
“在我眼里,他永远都是卓无穷。”
“您可知道他以一穷的名号暗地里为安禄山效力了大半辈子?”
“人各有心,心各有志。我不管这些。”
“安禄山摧毁了三秦观,您也不介意?”
“请不要指东说西。那是安禄山的事儿,卓无穷左右不了他。”
“黑白分明,值得学习。”崔狗儿打了个冗长无比的呵欠,真假不明,边打边说,“但眼下的卓无穷已经失去了价值,于安禄山是,于安庆绪是,于您……您还能利用他做什么呢?”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儿。”
“我只是诧异您为何不惜得罪一整个世界来救他?曾几何时,您将人家当成一条狗。尽管这么说有辱狗了。”
“你话太多了。”
“您就不能给个答案吗?这对我很重要,如果您拿不出一个说服我的理由,这笔生意我不做——方才我已经详细地跟您汇报过了,眼下的安庆绪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的翅膀硬了。”
“卓无穷欠我一个天大的承诺,这就是当初我不屑理会的原因。而三年前,我发现他其实一直走在履行承诺的道路上,而且越来越接近终点。我误会他了,所以我必须救他。”
“欠您一座江山?”
“我说得已经够多的了。”
“不是江山,那就是情债。你俩有过爱情吗?”
“你离题了。”
“爱情是光彩的,您为何不敢承认?”
“你的话太多了。”
“所以您执意要废了我的舌头?您不能废了我的舌头,谈生意,话越多就代表生意越有戏。”
“我说不过你。”希女子道人犹豫一阵,做出了让步:“一换一,我只要卓无穷。”
“我以为是风夫人。”崔狗儿乘胜追击,“只要卓无穷?果然是因为爱情。前辈的爱情当真催人泪下。但在这样的您眼里,为何别人的爱情却一文不值呢?比如您的女儿留春霞,您就亲手毁了她的爱情。”
“爱情?”希女子道人脸色骤变,“你这种人也信这东西?”
“像您这种六亲不认、恩将仇报的人都敢信,为什么我不能信?我比您更坏吗?显然没有。”
“我素来以事论事,也请你不要拖泥带水。”希女子道人声厉内荏。她的心理防线在瓦解。
“老子就是在以事论事。”崔狗儿一跃而起,一个箭步逼近希女子道人,脸对脸地吼:“再比如,您的救命恩人崔狗儿,他的爱情就是被您的痴情郎亲手所摧毁。您可知道,就在大婚当天,胡姬被您的痴情郎下毒逼疯?您可知道,我的大哥、也就是您的女婿也因此身负重伤,此刻九死一生?您可知道,别人的失去与您的失去一样令人心痛?”
安庆绪闻言,惊愕丛生,嘴里发出着哑巴似的混音。
希女子道人更甚,脸上伤疤颤动,双脚机械地往后退着。被粪缸拦住去路。而这个时候,一只血淋淋的没剩多少肉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出了粪缸,并抓住她的袖子。她猛然转身。
手掉了下去。再没动静。崔狗儿问:
“他想跟您表达什么?”
又说:“看来您不是他的同谋。”
希女子道人不语。崔狗儿又说:
“您舍不得他死,就不能带走他。因为能救活他的只有塔拉医生,而您请不动从属长生天门的塔拉医生。”
又说:“而我能。知道我为何不想让他死吗?很简单,我杀了他,安禄山跺一跺脚就能灭了雨花谷。而我留着他的命,可以充分满足我的报复欲,心情好折磨,心情不好更要折磨,但不管怎么折磨,我还能向安禄山要抚养费。至于其他环节,我的旧主安庆绪大人自会与之勾兑。”
然后是一阵只剩下风声的沉寂。
然后希女子道人认输了。
但也许她是从那一只血淋淋的没剩多少肉的手得到了某种启示。她再次猛然转身,长剑出鞘,对准四名随从:“放人。”
随从们虽然吓到集体阳痿,但肯定不愿意,贵为安庆绪贴身侍卫,自然不乏智勇。放了,他们就死了。不能放。有两个高瘦的随从拔刀交叉架在了安庆绪的脖子上。另有个胖随从大叫一声:
“马,给老子马。”
崔狗儿烦死了。坐回交椅,反复作弄着母老虎的大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