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之野,天地失色。
黑云压得极低,仿佛浸透了污血的破絮,沉甸甸地悬在焦枯的大地上空,再也挤不出一滴雨。风早已死去,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腥臭和金属锈蚀的气味凝固在空气里,呛得人肺叶生疼。土地被反复践踏、浸泡、焚烧,呈现出一种丑陋的紫黑色泥泞,随处可见破碎的兵刃、撕裂的旗帜,以及那些来不及收敛、已然开始肿胀腐烂的尸身。秃鹫和乌鸦沉默地立在枯树上,或是直接落在堆积的尸山上,血红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这片巨大的屠宰场。
轩辕黄帝站在一方略高的土坡上,身披的玄色战甲早已遍布深痕,凝固的血垢让甲片变得沉滞晦暗。他握着轩辕剑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苍白,虎口早已崩裂,鲜血一丝丝渗出,顺着剑柄上古老的纹路缓慢流淌。他望着前方。
那里,蚩尤的军阵如同从九幽地府爬出的噩梦。八十一个铜头铁额的兄弟,身躯庞硕,肌肉虬结如岩石,皮肤闪烁着非人的金属冷光,沉默地矗立在最前方,如同不可摧毁的移动堡垒。他们的阵列之后,是无数面目狰狞、呼喝着怪异战号的九黎战士,以及……那些被巫术驱动的、扭曲可怖的魑魅魍魉,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化作黑烟,时而伸出利爪,发出尖啸,扰乱着心智。
这已经不是战争,这是两个世界、两种秩序在疯狂碰撞,试图将对方彻底碾碎成泥。
黄帝的身后,是他的将士。曾经高昂的士气,在连日残酷的、看不到希望的消耗战里,已被磨蚀得露出了疲钝的骨架。许多人带着伤,眼神里除了拼死一搏的决绝,更多的是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面对刀枪难入的怪物,面对呼风唤雨的妖术,凡人的勇武显得如此苍白。
“首领,”身边一个声音沙哑地响起,是力牧,他的一条胳膊用脏布胡乱吊着,“他们的阵……又变了。像是要合围左翼。”
黄帝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那些金属怪物,试图穿透弥漫的煞气,找到那个身影——那个端坐在阵中、被重重魔怪护卫着、头生牛角、周身环绕着诡异波动的大酋长,蚩尤。
是他。他不仅是勇力冠绝的战士,更是精通杀戮巫术的统帅。他麾下的战士不知痛苦,不惧死亡,他的金属兄弟坚不可摧,他还能驱动迷雾,召唤风雨,让黄帝的军队如陷泥沼,辨不清方向。
又一次进攻的号角从九黎阵营中响起,沉闷如同蛮荒巨兽的嘶吼。那八十一个金属巨人,迈动了沉重的步伐,大地随之震颤。黑雾再次从他们身后弥漫开来,迅速吞噬光线,掩去他们的具体行踪,只留下越来越近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震耳欲聋的踏步声。
“结阵!御!”风后声嘶力竭地高喊,声音却仿佛被那黑雾吸收,显得微弱无力。
黄帝的军队匆忙收缩,盾牌重重砸入泥地,长矛如林刺出。但每个人都清楚,这更像是一种徒劳的仪式,用于安慰即将被碾碎的自己。
黑雾扑面而来,瞬间将前沿吞噬。惨叫声、金属撞击声、骨骼碎裂声立刻从浓雾中爆开,密集得让人窒息。
黄帝挥动轩辕剑,金色的剑光劈开一片雾霭,恰好看到一个族人连人带盾被一个金属巨人一拳砸得粉碎。鲜血和碎肉溅了他一脸。温热,腥咸。
不能再这样下去!
一个疯狂的、近乎绝望的念头,在他被血腥和绝望灼烧的脑海中炸开。
他猛地回头,看向一直守在他身侧、沉默不语的应龙。应龙的人形高大修长,眼神是古老的冰冷,仿佛映照着另一个层面的规则。
“应龙!”黄帝的声音因急切而撕裂,“能否……召来滔天大水?淹没这片战场!”
应龙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看向那片血泥地狱,缓缓摇头:“此地水脉已被煞气污浊,强召亦是无根之水,徒耗神力。且……水势不分敌我。”
水攻无效。
黄帝的目光又扫过队伍中那些跟随他已久、懂得一些御火之术的战士。他们脸上混杂着恐惧和跃跃欲试。
“火!”他几乎吼出来,“焚烧这雾!焚烧他们!”
几名战士奋力催动术法,几颗火球砸入雾中,却只短暂地照亮了几张扭曲的金属面孔,便迅速熄灭,仿佛被那浓重的阴煞之气吞噬。蚩尤的阵营中,似乎传来几声嘲弄的嗤笑。
风!需要一场浩荡天风,吹散这妖雾,廓清战场,让阳光重新照耀,让他的战士看清敌人,也让那些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可是,风在哪里?这片土地的风早已被杀戮的气息凝固了。
就在黄帝心念急转,几乎要被无力感吞没的刹那,一个清冷而空灵的声音,穿透了战场震耳欲聋的喧嚣,直接响在他的灵识深处。
“轩辕。”
是九天玄女。
黄帝猛地抬头,不见其形,却感其意。一股浩瀚的、不属于人间的知识洪流,伴随着无数星辰运转的轨迹、风云变幻的奥秘、兵阵杀伐的极致道理,轰然涌入他的意识!
头痛欲裂,却又前所未有的清明!
如何观测天象,如何调动地脉,如何炼制指南之车穿透迷雾,如何布设奇门遁甲之阵引动天地之力制约强敌,如何锻造更锋锐的兵刃……无数信息奔流不息。
尤其是……风!
他瞬间明悟了风的真意,理解了如何以微薄的人力,引动天地间那浩瀚的无形之力。
“风后!”黄帝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急切,“取军中所有皮革、铜镜、长杆、旌旗!快!按我所说布置!”
他语速极快,下达着一连串看似毫无关联的命令。将士们虽茫然,却出于对首领绝对的信任,疯狂地执行起来。
与此同时,他看向应龙:“我需要时间!挡住他们!”
应龙沉默点头,发出一声非人的长吟,冲天而起,化作半龙之形,扑向冲得最前的几个金属巨人,硬生生用利爪和磅礴的水灵之力将其逼退数步,为后方争取须臾空间。
黄帝亲自动手,以轩辕剑为笔,在泥泞的大地上飞速刻画下巨大的、蕴含玄奥至理的阵法图案。他指挥着战士将匆忙制成的皮革巨囊置于阵眼,以长杆支起,将铜镜以特定角度悬于四周,旌旗按八方之位插定。
整个过程,蚩尤的军队似乎察觉到了异常,进攻变得更加疯狂猛烈。黄帝的将士们用血肉之躯死死顶住防线,成片地倒下,用生命换取着宝贵的一点时间。
终于,最后一个铜镜调整完毕。
黄帝站定于阵眼中央,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不再去看周围惨烈的厮杀,将全部的精神、全部的意志,乃至身为人族共主的磅礴气运,都灌注到脚下的阵法之中,与他刚刚领悟的天地至理相合。
他举起轩辕剑,并非劈砍,而是指向苍穹,以一种古老而庄严的语调,诵出祈言:
“天行健,气动风生——!”
嗡!
阵法中的所有铜镜,瞬间折射出虽然微弱却无比凝聚的天光,齐齐照射在那些巨大的皮革囊上!旌旗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起初,只是一丝微不可察的气流旋动,卷起地上一小片尘埃。
随即,那气流骤然扩大!发出呜呜的呼啸声!
整个法阵亮起耀眼的光芒,无数被汇聚而来的、无形的天地之气,通过这巧妙的引导和放大,轰然爆发!
“呼——!!!”
一场席卷天地的飓风,凭空而生!
如同无数双看不见的巨手,以无可抗拒的磅礴力量,猛地撕开了笼罩战场的厚重黑雾!阳光如一道道利剑,骤然刺破阴霾,狠狠扎在那些习惯了在黑暗中杀戮的九黎战士和魔怪身上!
魑魅魍魉发出凄厉的尖嚎,在纯净的阳光和浩荡天风下如同滚汤泼雪,瞬间消散无形!
那八十一个铜头铁额的巨人,也第一次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猩红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惊愕与不适,步伐为之一滞。
风!浩荡的天风!
吹散了妖雾,吹散了血腥,吹散了恐惧,也吹动了黄帝军中那面残破不堪的、绘着熊罴图腾的大纛!
旗帜在狂风中猛烈舒展,发出巨大的、鼓舞人心的咆哮!
所有黄帝麾下的战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神迹惊呆了。他们看着重现光明的战场,看着敌人暴露出的慌乱,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充满力量的大风,一股近乎枯竭的力量重新从心底涌起!
“风!!是风!!”力牧举起残存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首领万岁!”
“杀——!!”
积蓄太久的绝望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化作了山呼海啸般的战吼!士气攀升到了顶点!
黄帝站在风中,衣袂翻飞,如同执掌风雷的神祇。他脸色苍白,方才的举动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但他的眼神却锐利如鹰,牢牢锁定了那个在风中同样眯起眼睛、周身煞气翻腾的蚩尤。
时机已到!
他举起轩辕剑,剑尖直指蚩尤。
“全军——!”
“进攻!!”
战争的天平,在这一阵浩荡天风中,骤然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