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请缨·以退为进
死寂。
昭阳殿内只剩下雪花敲窗的细碎声响，和那八百里加急军报带来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皇帝南宫擎被魏贤扶着，脸色煞白，胸膛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一方面是北境噩耗带来的冲击，另一方面则是被南宫昭当众撕破脸皮的极度难堪和暴怒。
双重打击之下，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皇上！皇上保重龙体啊！”魏贤尖着嗓子，声音发颤。
殿内众人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谁能想到，一夜之间，竟会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变故？九公主中毒垂危，指控生父，紧接着便是北境崩盘的噩耗！
一些心思敏捷的妃嫔和朝臣（闻讯赶来的几位重臣也到了殿外）已经隐隐感觉到，天宸的天，恐怕要变了。
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此刻却“昏迷”在床榻之上，唇边血迹未干，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碎裂。
南宫昭紧闭双眼，将所有外界的声音和反应都收入耳中。心脏因为那声“林老将军身陷重围，生死不明”而剧烈绞痛，但她强迫自己冷静，将所有的悲恸和愤怒都转化为更深的决绝。
外祖父……昭儿不会让您白白牺牲！林家流的血，必要他们百倍偿还！
现在，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快！快救公主！”皇帝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带着一种几乎是气急败坏的焦虑，指着太医吼道，“救不活九公主，朕要你们太医院陪葬！”
他必须保住南宫昭的命！至少现在，她不能死！她若此刻死了，那“弑杀亲子、残害忠良之后”的罪名，他就再也洗不掉了！北境消息传来，边军本就可能不稳，若再坐实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太医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围到床边，手忙脚乱地施针用药，额头冷汗涔涔。
云雀跪在床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一遍遍喊着“公主”。
殿内一片忙乱，反而暂时忽略了那石破天惊的指控和北境的噩耗。
然而，忽略不代表不存在。
那些话，如同种子，已经深深埋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皇帝阴鸷的目光扫过众人，知道此事绝不可能轻易善了。他必须尽快挽回局面。
经过一番“紧急救治”，为首的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禀：“皇上，九公主殿下急怒攻心，加之毒性侵蚀，气血逆冲，方才吐出了淤血，反而……反而暂时吊住了一丝生机，但依旧万分凶险，需绝对静养，再也受不得丝毫刺激了……”
这话半真半假。南宫昭确实自己逼出了毒血，服了解药，身体无大碍，但表象却做得极真。
皇帝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只要人没立刻死就行。他立刻摆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朕的昭儿……竟是受了如此大的委屈！查！给朕彻查！无论是谁，胆敢谋害公主，离间天家父女感情，朕绝不姑息！”
他绝口不提南宫昭的指控，反而将下毒之事定性为“有人谋害”、“离间父女感情”，试图将焦点转移。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皇后林婉如竟不顾自身被软禁的处境，闻讯强行闯来了昭阳殿！
只见皇后一身素衣，未施粉黛，发髻微乱，显然来得匆忙。她脸色苍白，眼底却带着一种母兽护犊般的决绝和悲痛。她甚至没有看皇帝一眼，直接扑到了女儿的床前。
“昭儿！我的昭儿！”看到女儿唇边血迹和昏迷不醒的模样，皇后的眼泪瞬间涌出，她颤抖着手，轻轻抚摸女儿冰冷的脸颊，猛地回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直射向皇帝，“南宫擎！虎毒尚不食子！你竟如此容不下我们母女？林家究竟做了什么，要让你如此赶尽杀绝？！”
皇后的指控，比南宫昭方才的控诉更加直接，更加犀利！她早已失宠被废，此刻更是无所顾忌。
皇帝脸色铁青：“皇后！你休要胡言！朕也是刚知此事，定是奸人作祟！朕已下令严查！”
“严查？”皇后凄厉一笑，指着那银丝炭炉，“证据确凿！就是从这东西里查出的毒！是你赏的炭！不是你，还能有谁？！你忌惮我父亲，便要我们所有人的命吗？！”
“你！”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却无法当着众人的面与皇后对质。
就在这时，床上的南宫昭仿佛被母亲的声音唤醒，睫毛颤了颤，极其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母……后……”她气若游丝，眼泪无声滑落，“别……别为了儿臣……顶撞父皇……是儿臣命薄……不配活着……”
她越是如此“懂事”，越是显得皇帝冷酷无情。
皇后抱住女儿，母女二人哭成一团，场面悲戚感人，更是坐实了皇帝的凉薄。
殿内一些妃嫔也忍不住暗自垂泪，看向皇帝的目光愈发复杂。
皇帝骑虎难下，他知道，今天若不给出一个交代，绝难平息众怒，尤其是北境消息传来，他更需要稳住内部。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杀意，脸上露出沉痛之色：“昭儿，父皇……父皇定是受了小人蒙蔽！竟让这等毒物送到了你宫中！是父皇失察，让你受苦了！”
他终于松口，承认了炭有问题，但却将责任推给了“小人蒙蔽”。
“传朕旨意！”皇帝提高声音，试图重新掌控局面，“内务府总管监管不力，革职查办！一应经手此次银丝炭采办、运送之人，全部下狱严审！魏贤，你督管不力，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一番处置，看似严厉，却都是弃车保帅，根本未触及核心。
魏贤立刻跪下：“奴才认罚！谢皇上隆恩！”三十杖虽重，却要不了他的命，他知道这是皇帝在保他。
皇帝又看向皇后和南宫昭，语气“柔和”了几分：“皇后爱女心切，朕不怪你。昭儿受委屈了，朕会加派太医，用最好的药，定要治好你。你且好生休养。”
他想就此将中毒事件揭过。
然而，南宫昭岂会让他如愿？
她挣扎着，似乎想要起身行礼，却无力地跌回皇后怀中，泪眼婆娑地看着皇帝，声音微弱却清晰：“儿臣……谢父皇……隆恩……”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目光转向殿外，似乎能穿透宫墙，看到那遥远的北境风雪，声音带着无尽的哀伤与绝望：“只求父皇……能念在外祖父……一生为国征战，如今生死未卜的份上……能……能发兵救援北境……哪怕……哪怕只是为了找回外祖父的……尸骨……让我林家……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她绝口不再提自身中毒之事，反而将全部焦点引向了北境，引向了外祖父的安危！语气卑微到了极致，情感却真挚悲怆到了极致！
对比皇帝方才轻描淡写处置宫人、试图掩盖真相的行为，更是高下立判！
这一刻，所有人都不禁动容。九公主自身性命垂危，心中念及的，却依旧是国之疆土，是浴血奋战的外祖父！这是何等的忠孝节义！
再看皇帝……众人目光中的意味，更加深沉了。
皇帝被这番话将得死死的，胸口发闷，几乎要再吐出一口老血。他盯着南宫昭，眼神深处是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杀意。
这个女儿，根本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她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在将他往昏君、暴君的耻辱柱上钉！
而北境的军报更是迫在眉睫，他若再不发兵，别说边军可能哗变，就是这朝堂之上的舆论，他也压不住了！
可是发兵？派谁去？援军和粮草他早已暗中下令拖延，此刻仓促之间，如何筹措？更何况，他本意就是要让林擎天死！
就在皇帝骑虎难下、进退维谷之际，南宫昭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她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再次挣扎着，在皇后的搀扶下，竟颤巍巍地，想要下床！
“昭儿！你做什么！”皇后惊呼。
众人也皆是不解。
只见南宫昭推开皇后的手，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却坚持着，朝着皇帝的方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跪了下去！
跪倒在那冰冷的地面上。
她仰起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泪水蜿蜒而下，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惊人的坚定：
“父皇……若朝中无将可派……若粮草难以筹措……儿臣……儿臣愿代天宸……出征北境！”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病得快要死的公主，说要代国出征？！这不是荒唐，这是疯了！
皇帝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
南宫昭却仿佛豁出去了，继续用那气若游丝却掷地有声的声音说道：“儿臣自知……身为女子，体弱多病……此去必是九死一生……但儿臣身为林家外孙女……身为天宸公主……不能眼睁睁看着国土沦丧……将士血染黄沙……而无所作为！”
“儿臣愿以这残躯……前往北境……若能寻回外祖父……自是上天垂怜……若不能……儿臣便战死沙场……与外祖父和林家军英魂同眠……也好过……好过在这深宫之中……被人毒害……死得不明不白！”
字字血泪，句句诛心！
她将“被毒害”与“战死沙场”对比，将皇帝的凉薄与自身的忠烈对比，瞬间将自己的形象拔高到了一个无比悲壮的高度！
同时，也将皇帝彻底逼到了死角！
答应她？派一个病公主去前线，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更是坐实他无人可用、刻薄寡恩！更何况，他本意就是要她死，但她若死在宫里，嫌疑难脱，若死在前线，却是“为国捐躯”，他反而能博个美名？而且，说不定还能暂时安抚住林家旧部……
不答应她？那他现在立刻就要面对朝野上下对于为何不发兵的质疑，以及残害忠良之后的指控！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南宫昭用自身性命和名誉赌上的、逼他不得不跳的阳谋！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看似柔弱不堪，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儿，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和……一丝莫名的恐惧。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掐入掌心。
良久，在一片死寂中，皇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几乎是扭曲的表情：
“好……好！好一个忠孝节义的九公主！朕……准了！”
“朕就封你为……抚军钦使，代朕巡狩北境，犒劳三军，寻……寻回林老将军！”
“朕会拨给你……三千老弱残兵，护送你去北境！”
他终究还是存了让她送死的心，只给三千老弱，几乎是让她去自杀。
南宫昭闻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计谋得逞的光芒，但脸上却露出感激涕零、仿佛接到莫大恩典的表情，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虽然她用巧劲卸了大部分力）：
“儿臣……谢父皇隆恩！必不辱命！”
她俯下身子的瞬间，无人看到的角落，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戾的弧度。
父皇，你终于上钩了。
这三千老弱，足够了。
只要让我走出这牢笼，踏上北境之地……
这乾坤，就该由我来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