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内，木炭燃烧的余烬散发着暗红的光，焦糊味混合着浓烈的药香，沉淀成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气息。火盆上方，那件曾象征无上荣耀与无尽枷锁的翰林官袍，已化为灰黑的残骸，如同李寻欢那逝去的庙堂生涯。
焚袍的余音，那丝线爆燃如边疆战鼓的轰鸣，仿佛还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敲击着每个人的心弦。龙啸云收回飞刀，刀身映着跳动的火光，冰冷依旧。他注视着盆中灰烬，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更远的江湖风雪。
惊鸿依旧紧紧握着李寻欢的手，感受着他掌心那微弱却逐渐平稳的暖意。泪水无声滑落，滴在他苍白的手背上。她知道，这身官袍焚尽，意味着什么。那个曾让她仰望、倾慕的探花郎，将彻底远去。剩下的，是名为“李寻欢”的江湖客，前路未知，生死难料。
角落里的阿飞，缓缓抬起头。破冰而出的金焰早已熄灭，那双眸子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但深处却翻滚着难以言喻的暗流。他看到了焚袍的仪式，听到了那战鼓般的爆燃，更感受到了龙啸云话语中那斩断过往的决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紧握的双拳，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已凝结成暗红的血痂。严世贞死了…死于冰针…死于他可能的血脉联系之下…而李大哥，为了救他，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一种沉重的、混杂着迷茫、痛苦和某种解脱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沉默着，如同暴风雨后凝固的冰原。
紫袍道人疲惫地靠在墙边，闭目调息，为李寻欢施救耗尽了他的心力。沈炼包扎好伤口，默默清理着地上的血迹和药渣，眼神复杂地扫过火盆，扫过气息平稳却依旧昏迷的李寻欢，扫过沉默的阿飞和悲戚的惊鸿。他知道，尘埃落定，也是离别之时。
龙啸云打破了沉默。他走到惊鸿身边，将那份沉重的明黄色密诏，再次郑重地放在她手中。
“公主殿下，此诏，乃先帝遗命，亦是洗刷李家冤屈、告慰无数忠魂的铁证。如何处置，由您定夺。”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至于这片金箔书页…” 他拿出那片薄如蝉翼、金光流转的《怜花宝鉴》核心篇章，目光转向角落的阿飞，“它记载的‘紫府还阳’心法，或许能彻底化解你体内寒毒本源，甚至助你更上一层楼。亦或…能助李寻欢修复受损经脉。如何取舍，亦在你心。”
龙啸云没有指定归属，而是将选择权交给了阿飞。这是对少年的尊重，也是对他未来道路的期许。
阿飞的目光落在金箔书页上，那玄奥的符号仿佛带着奇异的吸引力。他沉默片刻，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木床上依旧昏迷的李寻欢。意思不言而喻——先救李大哥。
龙啸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不再多言，小心地将金箔书页放在李寻欢枕边。随即，他走到沈炼面前。
“沈总捕，” 龙啸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严世贞伏诛，其党羽树倒猢狲散。但‘夜星寒’余孽未尽，塞外王庭亦不会善罢甘休。后续追剿、朝堂肃清、证据链完善…诸多事宜，还需你与陆大人、冯公公协力。这大明江山，这无数用血换来的清明，需要你们去守护。”
他将那枚象征着皇城司指挥使权柄的腰牌，轻轻放在沈炼手中。“此牌，代我还给陛下。二十年的影子，该回归黑暗了。潜龙卫…或许该有新的名字，新的开始。”
沈炼握着那沉甸甸的腰牌，感受着上面螭龙浮雕的冰冷触感，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龙啸云此举，是彻底斩断了自己与庙堂最后的联系，也意味着他将背负着“弃子”的命运，踏入更加莫测的江湖洪流。
“龙先生…” 沈炼声音艰涩，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化作一声长叹，“保重！”
龙啸云微微颔首，目光最后扫过这地窖中每一个人的脸：悲戚而坚强的惊鸿、沉默而复杂的阿飞、疲惫却坚韧的道人、忠诚而肩负重任的沈炼、以及…床上那气息微弱却顽强生存的李寻欢。
他的眼神，如同深潭，映着跳动的火光，有欣慰，有释然，有担忧，更有一份看透世情的苍凉。二十年黑暗，一朝得雪。恩怨已了，牵挂犹在。前路漫漫，孤身独行。
“诸位，江湖路远，就此别过。珍重！” 龙啸云抱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青衫一拂，身影已如融入地窖阴影的轻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地面的阶梯口。没有回头，没有留恋，只留下一个孤绝的背影和一地未尽的余思。
地窖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李寻欢微弱的呼吸声，证明着生的延续。
……
三日后。城南安全点。
李寻欢醒了。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简陋的屋顶梁木和窗外透进的、带着雪意的惨白光线。身体虚弱得如同被掏空，每一寸筋骨都透着酸软无力，尤其是丹田之处，曾经充盈的内息变得空空荡荡，只余下一丝微弱的气感。紫袍道人沉重的叹息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命虽保住，经脉受损过剧，元气大伤…功力…恐难复旧观了。”
他动了动手指，感受到一只温软却冰凉的手紧紧握着自己。侧过头，看到惊鸿伏在床边，疲惫地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绝美的脸庞带着深深的憔悴。
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愧疚，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庙堂路断，前路唯有江湖。那是一条充满血腥、背叛和孤独的不归路。他不能，也不该，再让这金枝玉叶的公主，陪他颠沛流离，承受风霜刀剑。
他轻轻抽回了手。动作惊醒了浅眠的惊鸿。
“寻欢！你醒了！” 惊鸿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泪水再次涌出，“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李寻欢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摇了摇头：“好多了…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惊鸿看着他疏离的眼神，听着那声“公主”，心猛地一沉。她明白，那身官袍焚尽之时，隔在他们之间的，已不只是身份，更是一条名为“江湖”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 惊鸿想说什么，却被李寻欢用眼神制止了。
“公主殿下，” 李寻欢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空寂，“尘埃落定，恩怨已清。您…该回宫了。那里，才是您的归宿。”
惊鸿的泪水无声滑落。她知道，这是告别。她看着枕边那片闪烁着柔和金光的《怜花宝鉴》金箔书页，又看了看李寻欢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最终，她颤抖着手，拿起那片金箔，小心地、郑重地放在李寻欢的掌心。
“这个…你比我更需要。”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答应我…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李寻欢感受着金箔温润的触感，看着惊鸿眼中那深沉的痛楚与不舍，心中如同被钝器击中。他握紧了金箔，也仿佛握紧了某种承诺，缓缓点了点头。
惊鸿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入灵魂深处。然后，她猛地转身，不再回头，快步走出了房间。门外，早有宫中侍卫和紫袍道人等候。她需要带着先帝密诏回宫，去完成她作为皇家公主最后的使命——为李家正名，为这场持续二十年的黑暗，画上朝廷认可的句号。
李寻欢目送着那抹雪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空寂的眼底，泛起一丝极淡、极淡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脚步声响起。阿飞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沉默地走了进来。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冰冷，但动作却异常小心。他将药碗放在床头，没有看李寻欢的眼睛，只是低声道：“喝药。”
李寻欢看着阿飞。少年脸上的线条似乎更加冷硬了，眼神深处藏着难以触及的阴霾。关于身世，关于严世贞，关于那致命的一针…他什么都没问。阿飞也什么都没说。有些伤痛，有些真相，或许永远不需要宣之于口，它们早已融入骨血，成为彼此生命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阿飞…” 李寻欢接过药碗，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我们…该走了。”
阿飞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干涩：“好。”
……
又过了数日。李寻欢的伤势在《怜花宝鉴》金箔心法的辅助下，恢复得极快。虽然内力几乎荡然无存，经脉也远不如从前坚韧，但至少行动无碍，那柄飞刀所需的腕力与精准，似乎并未完全丢失。
长安城，笼罩在一场罕见的暴风雪中。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着，疯狂地抽打着这座刚刚经历剧变的古老都城。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
朱雀门，巍峨的城楼在风雪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巨大的朱漆城门紧闭，门楣上“朱雀门”三个鎏金大字，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一匹瘦骨嶙峋却眼神桀骜的老马，踏着厚厚的积雪，驮着一个身披破旧黑色斗篷的身影，缓缓来到城门前。正是李寻欢。他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在宽大的斗篷下显得更加单薄，但腰杆却挺得笔直。阿飞牵着马，同样一身黑衣，沉默地跟在旁边，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李寻欢勒住马缰，抬头，望向那高高的城门楼。风雪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模糊不了记忆中法场上的屠刀、飞溅的鲜血、坠落的“斩”字旗，以及…那七道破空而来的乌光。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带着雪沫的味道，刺入肺腑。然后，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方沉甸甸的、象征着无上荣耀的——**探花及第金印**！
金印在漫天风雪中，依旧流转着尊贵的温润光泽。麒麟踏云的印纽，在雪光的映衬下，更显威仪。
李寻欢的目光在金印上停留了片刻。十年寒窗，金榜题名，琼林盛宴，翰林修书…过往的荣光与屈辱，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最终，都化为火盆中那件官袍爆燃的轰鸣和漫天的火星疆域图。
他不再犹豫。手臂猛地一扬！
金印脱手飞出！带着一道沉重的弧线，在狂风暴雪中翻滚着，精准无比地飞向朱雀门那巨大的门环！
“铛——！！！”
一声清脆而悠扬的金铁交鸣，响彻风雪！
金印并未坠落！印纽上那麒麟踏云的造型，其一只麒麟爪，竟巧妙地、稳稳地钩挂在了巨大的青铜门环之上！金印悬空，在肆虐的风雪中微微晃动，反射着惨淡的天光！
就在金印悬挂于门环的瞬间！
奇迹发生了！
几缕穿透厚重云层的、极其微弱的冬日阳光，恰好照射在金印之上！印底那“探花及第”四个端方的篆字，在光线下熠熠生辉！更奇异的是，金印表面凝结的细小冰晶，在这微弱阳光的折射下，竟在漫天风雪之中，形成了一道短暂而清晰的、跨越城门的——七色彩虹！
虹桥一端连着悬印的城门，一端仿佛延伸向风雪迷茫的关外！
这瑰丽而短暂的一幕，如同神迹，震撼了所有偶然目睹的行人（虽然风雪中行人稀少）！
城楼阴影处，一个裹在厚厚裘袍中、面白无须的身影（冯保？），透过垛口，死死盯着那道悬印的彩虹，眼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咔嚓！” 一声轻响，上好的白瓷茶杯，竟被他硬生生捏碎！滚烫的茶水混着瓷片和几缕血丝，从他指缝间淋漓滴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