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山间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屋檐下的冰棱结了又化,化了又结。药田里的凝露草枯了又生,那株曾枯萎的,沐晴最终没能救活,在原地补了一株新的,如今也已亭亭如盖。
时间在青云峰上,像是凝固的琥珀,又像是无声流淌的暗河。
当年的小屋依旧,只是墙角多了铁牛年复一年劈来、堆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垛,窗台上偶尔会放着沐晴悄悄留下的、带着清甜果香的灵果,门框上那道曾被苏茹撞出的细微裂痕,也被石坚不知用什么方法修补得几乎看不见,只留下一道比发丝还细的浅印。
十年光阴,足以让顽石蒙尘,亦足以让潜龙蛰伏。
青云峰依旧是那个青云峰,清冷,孤寂,仿佛被时光遗忘。屋檐下的冰棱年年如是,药田里的灵草枯荣交替。
我长高了,身形舒展,褪去了孩童的圆润,有了清瘦少年的轮廓。青色的峰服穿在身上,不再空荡,却依旧洗得发白。沉默成了我最坚硬的壳,也是最自然的伪装。
这十年,师兄师姐们倾囊相授,从未因外界那“第一废物”的名头而吝啬分毫。
石坚教我练剑。《青云剑诀》在他手中,是劈开山峦的沉重,是截断流云的迅疾。他一招一式拆解,沉声道:“剑意在心,不在形。发力七分,留三分,方是回旋余地。”我站在一旁,目光沉静。他演练一遍,那繁复的剑招、精妙的运气法门、乃至那“七分力三分留”的意蕴,便已如同拓印,清晰无比地刻入神魂。但我握剑时,手腕总是“笨拙”地迟滞半分,剑气吞吐“勉强”,步伐移动“踉跄”,将那精妙剑招使得形似而神散,甚至偶尔会“失控”地削掉一旁无辜的花草。石坚看着,眉头微蹙,却从不呵斥,只沉声道:“无妨,力道控制,非一日之功。”转而继续演练更基础的招式。他转身时,我目光掠过那被削断的草茎,断口平滑如镜,绝非笨拙之力所能及。
苏茹性子急,教我炼器。她拎着我到她那间终年炽热、叮当作响的打铁棚,将一块凡铁丢入炉中,抡起巨锤,火星四溅。“看好了!淬火时机,差一息则铁脆,慢一瞬则钢老!灵纹刻画,重意不重形,心神凝聚!”她挥汗如雨,锤下铁胚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敲击中渐渐成型,隐现灵光。我看了一遍,炉火温度、锤锻力度角度、灵纹勾勒的每一分神魂运用,皆了然于胸。但当我拿起锤子,总是“掌握不好”火候,不是将铁胚砸得不成形状,就是在刻画灵纹时“心神涣散”,让那即将成型的低阶法器光芒骤灭,沦为废铁。苏茹气得跺脚,抢过锤子大骂:“笨死了!空长一副好皮囊!脑子是榆木疙瘩!”下一瞬,却又塞给我一块新铁胚,“再来!老娘就不信教不会你个哑巴!”她转身去取水时,我指尖无意识划过那报废的铁块,其内部结构已在无声无息间被锤锻得异常均匀紧密,只是所有灵韵,皆被我用更精妙的神魂之力彻底锁死,外表看去,自是废铁无疑。
铁牛拉我炼体。他拍着古铜色的胸膛,砰砰作响。“小师弟!身子骨太弱可不行!看俺的!《磐石体术》,气灌经脉,意守丹田,挨打要站稳!”他演示着各种挨揍和发力技巧,拳风刚猛。我看一遍,便知何处肌肉该如何绷紧,何处气血该如何运转方能卸力反震。但当他示范性地一拳轻轻挥来,我总是“躲闪不及”或被“轻易”击倒,摔得灰头土脸。爬起来时,动作“迟缓笨拙”。铁牛哈哈笑着拉我起来:“没事没事!多摔打就好了!俺当初也这样!”他看不到,在他拳锋及体的刹那,我全身肌肉纤维已以一种玄妙频率震荡,将他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力道尽数化入脚下地面,身下石板却连一丝裂纹都无。
沐晴心最细,教我炼丹识药。她耐心地将各种药材特性、火候掌控、君臣佐使之道娓娓道来,声音温柔。“师弟你看,这株三叶兰,叶脉泛紫时药性最佳,投入丹炉须以文火慢煨,神识需如丝般缠绕,感知其每一分变化……”她演示时,丹炉内药液流转融合,如臂指使,最终成丹圆润,药香扑鼻。我看一遍,便已知其所有关窍,甚至能推演出数种更优的融合步骤与火候变化。但当我动手,不是“手抖”放错了药材顺序,就是“控制不住”火候,将一炉好药炼成焦黑的炭块,浓烟滚滚。沐晴从不责备,只会轻轻叹气,拿出备用的药材,柔声道:“没关系,师弟,我们慢慢来。”她转身擦拭丹炉时,那焦黑的“废丹”内部,药力却被我以强大神识强行扭转,凝聚成了一颗无人能识的诡异毒丹,其毒性内敛至极。
宗门传功长老讲授的《御剑术》,公开课上月月都有。长老在高台演示,言说“神与剑合,一念千里”的妙谛。台下弟子或懵懂,或领悟一二。而我,只坐在最角落,目光低垂。神魂深处,却早已模拟演练过千万遍。无人知晓,在我那“呆滞”的目光下,神识已能轻易分化为三股,精妙操控三把飞剑,于意识空间中演绎出三种截然不同、却又浑然一体的剑诀轨迹,变幻莫测,威力远超长老所授。但每次实操考核,我御使那柄青钢剑,总是歪歪斜斜,速度缓慢,连最基础的直线穿梭都“难以维持”,引得周围弟子哄笑不止,“废物”之名,愈发响亮。
我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青云峰已是漩涡中心,师尊闭关,强敌环伺。这身惊世骇俗的悟性,这体内深藏的恐怖力量,一旦显露,绝非幸事。钝刃方能裹珠,藏锋才是保身之道。师兄师姐们的呵护是真,但这份呵护,挡不住真正的狂风暴雨。
唯有沉默。唯有藏拙。
将万千光芒,死死摁灭在沉默笨拙的皮囊之下。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但我的血,早已习惯了冰冷。
直到这日清晨,石坚将我们召集。
“宗门令谕,北麓黑风涧妖兽扰民,我等前往清剿试炼。”
他目光扫来,沉稳如旧。
我抬起头,迎着晨光,也迎着即将到来的、山外的风雨。
体内那片沉寂了十年的“冰潭”,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的凶兽,睁开了第一道眼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