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没想到竟在这与他初遇的石洞外乍然重逢。呼吸下意识一滞，心跳都漏了半拍。
烟雾散尽，月色重新清朗起来，明晃晃的一片宛如天涧流水，自墨色晕染的夜穹倾泻而下，将洞口石壁映照得一片皎洁。凌寒就从这片清辉中走出，背对石洞驻足在我面前。金冠墨发，冷玉般的面容，月光流转在他那双荧光潋滟的桃花眸中，映得眼底那颗朱红泪痣愈发灼艳夺目。
我跪在地上，双手搭着膝盖，仰脸望他。凌寒垂着眼，那双天生勾魂摄魄的眸子微动，薄唇刚启似要说话，却被旁边忽然一动的人影打断。未出口的话语无声无息地咽了回去。
“晚辈冷汉生，拜见蛇君。”父亲挪动膝盖转向凌寒，双臂伸直举过头顶，俯身折腰，恭恭敬敬地伏跪于地，“此前是我不识好歹，伤了冷家与蛇君的和气。今日特与冷月一同携宝前来，向蛇君请罪。”
我小心窥探凌寒的神色。隔了这么久才来赔罪，不知这蛇君是否会觉得我们诚意不足。
但他似乎比想象中更为平静。
凌寒目光微斜，没什么情绪地扫了父亲一眼，一只手背到身后，语气淡漠：“东西呢？”
父亲脊背微微一僵，直起身来看他，语气仍保持着恭敬：“东西在的。”说罢朝我使了个眼色，“冷月，还不将木匣呈予蛇君？”
“啊？”我恍然回神，见父亲与凌寒都望着我，忙点头应道：“好，这就去。”
我转头看向供品前端那只雕花檀木匣，膝行挪近，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捧入手中。这木匣出乎意料地轻，仿佛空无一物。表面触手滑凉，散着淡淡檀木冷香。
离得近了，我忽然从那缕木香中捕捉到一丝若隐若现的草木气息，清冽如晨露未晞的山林——恰似凌寒身上的味道。
“冷月，发什么呆？莫要误了时辰。”
父亲的声音让我陡然回神，忙转身膝行至凌寒面前，双手奉上木匣：“请收下。冷家欠您的东西，今日就此奉还。”
凌寒淡淡瞥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手中木匣上，随即抬起骨节分明的手，默然接过。我紧盯着他动作，见他单手托住匣底，另一只手轻捻铜制锁扣。淡金光屑零星散落，修长冷白的指尖轻挑匣盖，封禁应声而解。
匣盖开启的刹那，一股浓郁草木清香扑面而来，如同打翻了香水瓶般，清冽香气瞬间盈满四周。在这萦绕不散的香气中，我看见匣中泛起淋漓银光，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倏地起身向他手中木匣望去。
方正匣内，静静叠放着一块织物。浅银底色上细致麟纹如月下被风吹皱的湖面，泛着粼洵光泽。我被这精美绝伦的物件惊艳得说不出话，满眼诧异地抬头看向凌寒：“这是……？”
凌寒眉眼无波，玉指挑起那轻薄丝料，薄唇轻启吐出二字：“蛇蜕。”
“蛇、蛇蜕？”我瞠目结舌，目光在那华美丝料与他清冷面容间来回移动，惊得几乎合不拢嘴，“你的？”
“不然？”凌寒合上木匣，手一翻便施法将其隐去，这才抬眼看我，好整以暇。
原以为木匣中是什么驱邪至宝，谁知冷家珍藏多年不肯归还的，竟是凌寒蜕下的蛇皮？
我一时难以消化这惊人事实，云雾迷蒙中只得向父亲求解：“爸，我们要人家蛇蜕做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目光复杂地看向凌寒，对方却无动于衷，只冷淡回道：“你自己说。”
父亲缓缓望向我，忽然身子一斜瘫坐在地，皱紧眉头长叹一声：“唉……说来话长。冷月，这事我有愧于你，还有你死去的娘啊。”
听他忽然提及母亲，我心头一沉。
父亲望着地上将尽的贡香，继续道：“关于这张蛇蜕，还要从你爷爷那辈说起。”
“你爷爷和村里许多老一辈，其实都是以捕蛇卖蛇为生的蛇农。那时大多村庄都贫穷落后，唯独我们村依山傍水，生活远比周遭富足。”
“本来日子顺风顺水，村里一片祥和。直到有一天暴雨倾盆，村长带着许多捕蛇人从后山回来，不仅一无所获，个个还面色惶惶。家里人间起后山之事，他们都默契地缄口不言。不久后，村里就开始闹蛇了。”
“闹蛇？从爷爷那代就开始了？”我忍不住打断，惊诧不已。
“是啊……”父亲叹息着继续说，“那时我还小，不懂村里发生了什么。只知有几个蛇农家养的蛇一夜之间全数逃窜，还将养蛇人活活咬死。人人都念叨是报应来了，自此再无人敢上后山捕蛇，村里的光景也一落千丈。”
我越听越是皱眉，心想那些人莫非在后山得罪了凌寒？不然怎会与他的蛇蜕有关？
“那这蛇蜕又是怎么回事？”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别急，听我说完。”父亲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继续道，“你爷爷也是那群捕蛇人之一。村里闹蛇后，他就把家里养的蛇全都烧死了，之后整个人像变了样，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不睡，不再与我还有你奶奶说话。”
“我们都以为他病了，劝他进城看病。起初他不理不睬，还常发脾气。后来有一天不知和谁通了电话，当天就拿着捕蛇装备外出了一趟。去了哪儿我们不清楚，但他回来时，手里就捧着这个木匣，里面整整齐齐地装着那张泛光的蛇蜕。”
“自那以后，不管外面如何闹蛇，我们冷家再未受蛇虫侵扰，甚至在那段动荡岁月中也能独善其身，平安至今。”
我心头一跳，暗自称奇——难道爷爷当年是去捕了凌寒这蛇君？
天呐，他老人家哪来这般胆量？凌寒可是成了精的蛇仙，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借我一百个胆子也未必敢啊！
我悄悄瞥向凌寒，他面色如常，唯独眸中那池桃花潭水，似结了层薄冰。
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看向父亲：“爸，爷爷他……”
父亲明白我的疑问，脸色一沉：“他没说这蛇蜕怎么来的，只在临终前交代我，他死后千万不要动这木匣，就让它原封不动压在观音像下。将来若有人来寻，就让我归还木匣与蛇蜕，自己跟着来人离开，莫要拖累家人。”
“呵。”凌寒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父亲，如云端神邸睥睨凡尘蝼蚁，“你倒将他的话记得清楚。但你自己是如何选的，可还记得？”
父亲面色愈发苍白，大滴冷汗从额角滑落，迟迟再未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