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般轻易便信了人,小莲忍不住笑话我:
“你怎么半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我心下暗道:从小被爷爷和爹娘护得密不透风,我又从何处学来这许多警惕?
只不过经历了村里那番变故,我倒也并非全无长进。此刻便对小莲叹道:
“防备又有何用?人家这般盛情款待,无论如何,眼下实惠总是我们得了。”
“再说,天眼能识妖鬼,身边又有你这样厉害的护着,倘若他们真存了害人之心,咱们总不至于无力招架吧?”
既有自保之力,何不坦然受之?
小莲被我说服了。
她坐在那儿,竟也幽幽一叹:“慕瑶,我不如你想得开。”
正说着,那大娘端着一只洗净的深棕色陶碗走了进来。
碗中浮着两个白嫩的荷包蛋,棕红的糖水浓郁,隐隐传来焦香——竟是加了红糖!
我实在受之有愧:“这如何使得?!”
须知在村里,这等待遇唯有孕妇或刚生产的妇人才能享有。
这户人家看着与寻常村民并无二致,当真热情好客至此?
我与小莲交换一个眼神,心知他们必有所求。
只是不明白,我一个孤身讨水的弱女子,又有何值得他们图谋的?
我接过碗来。
刹那间,眼前掠过一幕——
昏暗灶房里,橘色火光照着年轻女孩忧戚的面容,而灶台前的大娘正借搅拌之机,悄悄往碗中撒入些许粉末。
我心中暗叹,可惜了这碗香甜的荷包蛋。
……
大娘小心剪去灯芯焦黑处,烛光顿时亮堂几分。
就在这时,我瞥见墙角露出一角红布,上头似乎绣着鸳鸯。
那是……
小莲也向我递眼色,示意我看窗台——只见一团红布下,竟压着一叠大红喜字!
我握着勺,感受着大娘焦灼的目光与翠娘恍惚盯着桌面的愁苦神情,忽然问道:
“大娘家中是要办喜事吗?”
此言一出,翠娘与大娘霎时面色惨白。良久,大娘才艰难挤出笑容:
“是,小女要出嫁了。”
若是寻常婚嫁,父母纵有不舍,又何至如此憔悴凄楚?
我暗自思忖,悄悄问司衡:
“若我服了毒,你能救我吗?”
良久,才得他回应。
“小新娘,凡人之毒于你已无大碍,唯鬼怪阴毒需当心。”
我这才安心。
见我久不动勺,大娘明显急了:“姑娘快吃吧,凉了就腥了。”
一旁的翠娘却眨着眼:“娘,天热,凉些才爽口呢。”
倒是个天真单纯的姑娘。
我想起爷爷往日待我的好。
若非淳善人家,也养不出这般心性的女儿吧。
可淳朴之人一旦失了本心,又是为何?
我黯然叹息,低头将糖水送入口中。
大娘见我动勺,顿时松了口气,随即察觉失态,慌忙拉起女儿:
“夜深了,姑娘好生歇着,我们就不扰了。”
说罢匆匆离去。
屋内重归寂静。
小莲怔了半晌,愕然道:“你才吃一口。便是砒霜,这点分量也未必有效……”
“他们这就放心走了?”
我大口吃着荷包蛋,叹道:“怕是头回做这事,没经验罢。”
小莲面色霎时不好看了。
“钱媒人当初,不也是从头一回开始的。后来他们给我灌药时,连哄都不必,直接捏着嘴就灌了。”
我明白,小莲是拐着弯劝我:心肠不可太软。
否则,终会害人害己。
……
服下荷包蛋不过半刻钟,我便觉昏昏欲睡。
小莲看着我:“你睡吧,我会守着。”
我点点头,伏在桌上。
但司衡果真未骗我,那困意转瞬即逝。我仍趴着不动,因门外已响起脚步声。
“姑娘。”
“姑娘!”
大娘在门外轻声唤着。
我未应答。
片刻后,房门被轻轻推开。
昏黄灯光下,老夫妻俩显得比先前更苍老了。
他们呆立片刻,抬手抹泪:“姑娘要怨就怨我们吧,实在是没法子了……”
大叔佝偻着背,浑身透着力竭的疲惫。
他只叹息道:“老婆子,快些吧,子时要到了。”
大娘慌忙擦泪,翻出桌上的红纸。
“你去贴红纸,我给姑娘换衣裳……”
“换什么衣裳?”
门口忽然传来声音。
却是本该睡下的翠娘。
她望着伏案不动的我,透过发丝缝隙,我看见她泪光涟涟:
“爹,娘!你们不能害人……”
“儿啊!”
大娘一把抱住她,痛哭道:“娘不想害人,可娘舍不得你!你若嫁了,往后可怎么活!”
我从发间窥见翠娘猛一哆嗦。
但她仍攥着大娘衣袖:“娘,人家也是爹生娘养的,您害了她,女儿余生怎能心安!”
她哭出声来。
“总比你去送死强!”大娘突然厉声喝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娘的罪孽,娘日夜供奉她赎罪!只要你能活,娘什么都愿做!”
“老头子!把翠娘关进柴房!子时迎亲的就要来了,绝不能让她出来!”
“娘!您不能这样!”
翠娘挣扎着,终是被拖了出去。
大娘抖开一件粗陋的红嫁衣,也未解我衣衫,径直套了上来。
又将我半扶半抱倚在床沿。
红盖头落下那刻,我只听见她一边啜泣,一边张贴喜字的窸窣声响。
盖头下,我无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