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
子时三刻的梆子声刚过,扬州旧城根便彻底浸在墨色里。
雪片落得绵密,无声无息粘在斑驳的青瓦上,积了薄薄一层,远看像撒了把细盐,将墙缝里的青苔、砖面上的裂纹都遮得温柔。
风裹着雪沫子扫过街巷,卷起几片枯叶,又很快被新雪压在地上,连点声响都留不下。
叶臻裹紧了身上的玄色狐裘,毛皮领口蹭得下颌发痒。
她与萧澹然并肩走在雪地里,两人衣色相近,几乎要与夜色融成一体,只有偶尔相触的衣袖,能感受到彼此传来的体温。
她左肩上的旧伤还没好透,白日里换药时被大夫叮嘱过要忌寒,可此刻寒风钻进衣领,还是让伤口处泛起一阵细密的疼,连带着血腥味也悄悄渗出来,混在冰冷的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在风里。
身后跟着的两名澹府暗卫,是萧澹然贴身带了五年的人。
他们脚步轻得像猫,靴底踩在积雪上,只留下浅浅的印子,连雪粒碎裂的声音都压到了最低。
转过巷口那棵老槐树时,叶臻忽然觉出几分不对劲——方才还隐约能听见的更夫梆子声,不知何时停了。
还没等她提醒,一道黑影已从墙根的阴影里窜了出来。
那人动作极快,足尖在墙面一点,便掠上了旁边的屋脊,腰间的匕首“噌”地出鞘,寒光在雪夜里亮得刺眼。“嗖!”匕首破风而来,带着尖锐的啸声,直冲着萧澹然的后心而去。
叶臻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她脑子里还没理清“刺客”两个字,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了。
她猛地往旁边一撞,肩膀重重抵在萧澹然胳膊上,将他往侧面推了半寸,自己却硬生生挡在了他身前。
匕首的刃口划破狐裘的声音很轻,可刺入皮肉的疼却像火燎一般,瞬间从左胸蔓延开来。
叶臻低头看了一眼,匕首扎在第三肋的间隙里,入肉三分,距离心脏只有毫厘之差。
可即便如此,剧痛还是让她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在雪地里。
血珠从伤口处渗出来,滴落在雪上,红得扎眼,像极了她去年在江南见过的朱砂痣。
萧澹然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反手扣住刺客的腕骨,指节用力,只听“咔”的一声轻响,刺客的手腕便被他拧得变了形。趁着刺客吃痛的间隙,萧澹然顺势一夺,那柄染血的匕首已经落到了他手里。
刺客闷哼一声,想往后退,却被萧澹然一脚踹在膝弯。
他重心不稳,重重滚进路边的雪沟里,溅起的雪沫子落在脸上,瞬间化了水。
两名暗卫早已拔刀,雪亮的刀光映着雪色,一左一右守住了巷口,将刺客的退路彻底封死。
萧澹然弯腰,一把扯下了刺客脸上的蒙面黑布。布帛落地的瞬间,刺客脖颈左侧的刺青露了出来——那是一条青蛇,蛇信子吐得张扬,是盐帮特有的标记。
叶臻靠在墙上喘着气,目光落在匕首上,只见萧澹然用指尖擦去刃上的血迹,刀柄内侧刻着的盐帮暗记便露了出来,是用特殊手法烙上去的,旁人仿不来。
“留活口。”萧澹然的声音冷得像巷里的冰,“把他送回盐帮码头,挂在旗杆上示众,让所有人都看看。”
暗卫齐声应下,上前架起刺客。
那人还想挣扎,却被暗卫按住了肩膀,只能任由他们拖着,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很快消失在巷尾。
雪还在下,叶臻伤口滴下的血在雪地上蜿蜒,像一条赤红的路标,直直指向盐帮的方向。
萧澹然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血迹,眸色深不见底——这刺客来得巧,正好能让盐帮再也脱不了身。
叶臻靠在冰冷的巷墙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胸口的疼让她连说话都费劲。血顺着狐裘的下摆往下滴,在脚边积了一小滩,将周围的积雪染成了暗红。
她抬手想按住伤口,可刚一用力,便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萧澹然快步走过来,没等她反应,便伸手撕下了自己衣襟的下摆。
那是上好的云锦料子,此刻却被他揉成一团,紧紧按在叶臻的伤口上。
他的指尖有些凉,可按在伤口上的力道却很轻,连带着声音里,都掺了丝不易察觉的发颤:“谁让你挡的?”
叶臻缓缓抬眸,雪光落在她脸上,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可她唇角却扬了起来,带着点倔强的笑意,声音虽然微弱,却很清晰:“我赌你舍不得我死。”
萧澹然的指尖顿了一下,他看着叶臻眼底的光,又看了看她嘴角的笑,眼底像是起了风暴,风雪翻涌,藏着太多说不出的情绪。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落在两人肩头,很快就积了一层白。
叶臻觉得有些冷,她伸手抓住萧澹然胸前的衣襟,指尖攥着布料,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雪落在地上的声音,却字字清晰:“萧澹然,我喜欢你。”
这句话说出口后,连风都好像停了。
巷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还有雪片落在狐裘上的轻响。
萧澹然的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他低头看着叶臻,看她眼里的雪光,看她苍白脸上的认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低哑的声音回应:“我知道。”
他俯身,在叶臻的发间落下一个吻。他的唇瓣带着雪的清冽,也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落在沾满雪粒的头发上,却让叶臻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
血腥味混着心跳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像炸开了一场无声的烟花,温柔又热烈。
没过多久,暗卫就回来了。
他们单膝跪在雪地上,身上沾了不少雪,却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世子,刺客已经挂在盐帮码头的旗杆上了,周围的商户和帮众都看见了,盐帮这次百口莫辩。”
萧澹然点点头,弯腰将叶臻抱了起来。
他动作很轻,小心翼翼避开她的伤口,又把自己的狐裘解下来,裹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护在怀里。
叶臻胸口的血还在渗,滴落在他的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回家。”他低头对叶臻说,声音里满是温柔。
巷外的马车早已备好,马蹄踏在积雪上,碾碎了冰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叶臻窝在萧澹然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忽然凑到他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下次换我护你。”萧澹然的胸腔轻轻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轻笑出声:“好。”
雪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残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清冷的月光洒在巷口,将地面照得亮堂了些。
墙根的阴影里,一道身影悄悄动了——那是盐帮的暗哨,方才一直躲在暗处,将巷子里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确认萧澹然的马车走远后,才从阴影里走出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怀里揣着的纸条上,写着“世子遇刺、盐帮背锅”几个字,是他刚刚趁着混乱写的。他翻身上马,马鞭一扬,马儿便朝着京城的方向奔去,蹄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残雪,打着旋儿飘向远方。谁也不知道,这场看似意外的刺杀,不过是一盘大棋的开端。
风雪之中,那盘牵动着朝堂、盐帮、澹府的棋局,已经悄然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