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刚把那支狼毫笔放置在笔山上,昨日的小童又扒在窗外看陈砚作画。他们是来听故事的。陈砚看了看他们,又低头端详着刚画好的:第廿一象,《笔墨断浊清》。
画面上:
中央一支青竹笔,笔杆泛着被摩挲多年的温润光泽,笔尖悬着一滴墨,墨中似裹着细碎的光——那光正落在下方半幅宣纸上:左侧是墨生执笔于堤坝的侧影,左手蜷曲的指节抵着纸面,笔尖扫过处,青灰色石缝里渗出几缕暖雾;右侧是魏虎的背影,他刚松开攥笔的手,掌心沾着未干的墨渍,脚边散落着画废的纸团(纸上是扭曲的蛇影与残甲),正转身望向墨生画中飘出的米糕热气,刀疤脸在雾里半明半暗。
背景用淡墨晕出水乡晨雾:老槐树虬枝斜伸,掩着“墨韵斋”模糊的门楣,檐角露珠坠向青石板,滴在一道浅淡的石桥残影上(桥栏并蒂莲若隐若现)。远处河堤处,新画的堤坝正挡住浊浪,浪尖卷着半片撕碎的“银山海图”;而堤坝下,几缕墨色炊烟正从草棚顶升起,混着雾气漫向天空——那里有三两只刚画成的候鸟,翅膀沾着晨光,正从魏虎头顶掠过。
他抬头看着窗外的小童们,又拿起笔,边诵边在图的空白处写下:
“毫端暖意济寒贫,妄执笔锋反作尘。
归处方有灵验生,民心为秤传浊纯。”
然后放笔于笔山之上,搓着掌心,开始用解释的语调讲起了故事。
“毫端暖意济寒贫,”陈砚读着第一句诗,开口讲到:
江南水乡的清晨总裹着黏腻的水汽,像团化不开的墨。黛瓦白墙浸在氤氲雾霭中,檐角垂落的露珠坠入青石板缝隙,叮咚声惊醒了巷尾老槐树上的宿鸟。阎墨生的家就藏在这株百年古槐的虬枝下,斑驳的木门半掩着。屋内,他左手指节畸形地蜷着,那是幼年落水留下的印记。他自幼喜爱画画,心地也善良。
阎墨生二十岁那年,暴雨劈开镇口石桥,货郎与归家人们的咒骂声混着雷鸣滚过河面。阎墨生蹲在岸边,看湍急水流卷走半截断桥,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捡来的竹笔。他很想帮这些人渡河,却又无能为力,便拿着那支竹笔在青石板上划拉起来。水汽蒸腾间,一座石拱桥竟从他笔下“生长”出来:青灰的桥身滴着水珠,桥栏上还刻着两朵并蒂莲。有胆大的人踩上去,桥面竟稳稳托住了百十斤血肉。人们边招手答谢,边依次从桥上走过。直到日头爬上中天,那桥才慢慢消失在雨后的阳光中。
自此,阎墨生知晓了这支笔的脾性——它不贪金银,不恋朱楼,专挑急难处显灵。张家耕牛暴毙正值春耕,老农急得直跺脚,墨生蘸着晨露画了头黄牛,牛皮皱褶里还沾着田泥,拉着犁铧走了三个时辰;日头西斜时,牛影在田埂上散成缕烟,却留下满垄整齐的墒沟。人们在空地中淋雨时,他就在地上画了个凉亭供人避雨。
镇上人把这事嚼烂了舌根,却没人知道根底。茶馆里,说书先生拍响醒木,拿神笔作引子讲志怪故事,说到关键处总要压低声音:“听说那笔夜里会自己动……”听得茶客们脊背发凉,又忍不住伸长脖子。
变故还是来了,便有了这句:“妄执笔锋反作尘。”
魏虎带着北地的兵戈闯进镇子那天,刀锋映着腊月的冷阳,把青石板砍出火星子。这莽夫脸上横着道刀疤,笑起来像头要撕开猎物喉咙的狼。他听说阎墨生的笔能点石成金,便带人踹开阎墨生家的门,刀刃在灯笼下泛着青白的光。“把笔交出来。”他的声音像砂纸磨铁器,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乱飞。
阎墨生正给孤寡老人画棉絮,笔尖还在抖。“将军,笔认主……”话没说完,两个亲兵已把他按在柱子上,粗麻绳勒紧他的手腕,疼得他额角冷汗滚落。魏虎夺过笔,在宣纸上狂草银山,出来的却是盘踞的墨蛇,蛇口张着吐信子;又涂铁甲,画出的士兵歪七扭八,胳膊腿打着结,像被狂风揉皱的纸人。“废物!”他把笔摔在地上,竹笔弹跳着滚到阎墨生脚边。阎墨生盯着那支笔,眼底泛起水光,像看着被践踏的孩童。
柴房里的日子比墨水还浓。魏虎抱着笔琢磨了整宿,天亮时冲去河堤画堤坝:浓墨泼出的土堆看着结实,洪水一冲就裂开大口,浑浊的河水灌进粮仓,冲走了半仓稻谷。他又画粮草,出来的却是冷硬的石头;画战马,马蹄长出翅膀,嘶鸣着撞翻营帐。士兵们开始嘀咕,说这笔沾了邪气,碰过的人手心发黑。有个小卒偷偷把笔埋进桃树下,次日却发现笔杆穿透泥土,笔直立在阳光下。
某个深夜,魏虎梦见自己画了个金元宝,刚要揣进怀里,元宝突然炸开,墨汁溅了他满脸。惊醒时,枕边的笔正对着他,笔尖悬着滴未干的墨,像只冷笑的眼睛。他摸向腰间佩剑,指尖却在触到剑柄时猛地缩回——那夜之后,他再不敢碰这支笔。
万物皆有灵,何况这灵笔。魏虎不能驾驭,只能物归原主,便有了“归处方有灵验生”。
魏虎亲自还笔给阎墨生那天,阎墨生接过灵笔,指腹抚过被磨得发亮的笔杆,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兽。“你……”魏虎喉结动了动,最终挤出一句,“别画不该画的。”墨生没应声,转身走向河堤。晨雾未散,他蘸着雾气在河堤上画了一排柳,微风中柳丝荡漾,仿佛在舞动着回归的欢愉。
魏虎在镇上住了半年。他看着墨生画灯笼给晚归的渔人,画药引给发烧的孩子,画琴弦给断了生计的乐师。有次暴雨冲垮了学堂,墨生连夜画了房子,孩子们第二天坐在“墨屋”里背书,笑声惊飞屋檐下的燕子。魏虎站在窗外,看见墨生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旧棉絮,忽然想起自己军营里的裘皮。
秋天离开时,魏虎站在老槐树下看墨生画画。墨生正在画候鸟,笔尖轻颤,纸上的鸟儿扑棱棱飞起来,绕着魏虎头顶转了三圈,才融进秋日的晴空。“这笔……”魏虎声音发涩,“到底认什么?”墨生抬头,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他脸上,左手的伤疤像条蜿蜒的河。“认急,认难,认人心里那点热乎气。”
公道,都写在老百姓的心中,所以说:“民心为秤传浊纯”。
魏虎翻身上马,马蹄声踏碎石板路的寂静。后来镇上人说起那支笔,都说它画的东西留不长,却比百年石碑还让人记挂。就像魏虎强抢的那三个月,像场骤雨,来得猛,去得快;可雨后的泥土里,终究钻出了嫩芽。
墨生的笔还在画。每个需要的时刻,他或蘸着水乡的雾气,或就着花间的露水,抑或在石板上、沙土中……勾勒出温暖,也描绘了人性的善良。那笔从不刻意求取功名,却在某个紧要关头,悄悄托住了世道。如今老槐树依旧矗立在巷尾,树皮上深深浅浅的刻痕,不知是岁月的痕迹,还是当年那些墨痕的余韵。
讲完,他对孩子们说:“散了吧。一切自有定数,凡事都是‘有德者居之’。毫端暖意济寒贫,妄执锋芒反作尘。归处方显灵根振,民心为秤传浊纯。你们品,细细地品。品透了,人生就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