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揪起来的男人是住在村南的赵二年,约莫三十出头,家里做着腊鱼生意。
他才从混沌中清醒,一睁眼就见个高挑男子立在面前,还穿着一身古装,一时懵得厉害。他仰起脸,哆哆嗦嗦地问:“你、你是谁?想干什么……”
话未说完,他猛地注意到对方那双金黄的竖瞳,霎时脸色大变,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来人啊!蛇、蛇妖!有妖怪!救……救命啊!”
四周的人刚经历了蛇患,一听有蛇有妖,顿时惊惶失措,纷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凌寒微蹙眉头,松开他的胳膊,转而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拉至面前。他薄唇轻启,正要开口,却被我突然打断:
“别!”
我一个箭步从树下冲至凌寒身旁,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低声劝道:“蛇君息怒,他才刚醒,神志还不清楚。若言语冒犯,我替他向您赔罪。”
赵二年也慌忙讨饶:“是、是!我不想死,求大仙饶命……”
凌寒转眸瞥我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看向赵二年,语气平淡:“我不吃人,慌什么。”
他松了手,双眼恢复如常,袖手而立,神色清冷地朝村民说道:“祸害你们的蛇,我已按律处置。今后可安心生活,上洞村不会再受蛇扰。”
村民闻言皆是一怔,面面相觑,似不敢信。
我连忙趁势解释:“大家别怕,这位是我特地从山上请来平息灾祸的蛇君,方才也正是他出手斩除蛇种,救了我们。”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仍带犹疑,可转眼发现村中蛇踪尽灭,顿时情绪激动,纷纷喜极而泣,陆续有人跪地拜谢,口称恩人,如奉神明。
我上前一一将他们扶起,凌寒却始终神色淡泊,平静受礼,只开口道:“既已无事,便都回去吧。后山尚有余事未了,我与冷月需再去一趟。”
众人一听后山还有事,又紧张起来,有几个出声关切,问是否需要帮忙。
“不必。”凌寒婉拒之后,转向赵二年,“你,过来。”
赵二年虽仍带怯意,却已镇定许多,忙应:“大仙请讲,我一定照办。”
我忽然想起凌寒之前提过,救冷颜他们,需向一位村民借一样东西。
果然,下一刻就听见他那低沉嗓音淡淡响起:
“把你家那只黑猫借我一用。”
黑猫?原来他大费周章,是要借赵二年家那只黑猫?
这猫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顽劣,不光偷吃他家腊鱼,还常领着别家的猫一起作案,可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赵二年一听是这等小事,答应得十分爽快。
我也未多问,只随凌寒跟他回家,将那只偷吃完腊鱼正躲着消食的肥猫逮个正着,抱入怀中便离开。
长夜已过半,必须尽快赶回后山。
才出赵家门,凌寒大概嫌我脚程太慢,忽然揽住我的腰将我横抱而起。衣袖轻拂间,他携我化作一缕轻烟,飘飘忽忽朝后山深林飞去。
怀里的黑猫吓得“喵”了一声,我赶忙搂紧它,自己也心跳如擂。
这一次又与上回不同,或许因飞得太快,四周景物模糊成片、飞速倒退,只余冰冷的水雾混着风扑在脸上,什么也看不清。
不多时,凌寒携我落地。
我踩在枯枝落叶上环顾四周,发现是座陌生山头——
此处与后山一样林木丛生,却草木枯黄、毫无生机,犹如深秋。
灰白色的浓雾缭绕在虬结的枯枝之间,浮于草尖,弥漫在夜色中,遮蔽了四方景物。
“这雾也太浓了。”我吸了吸鼻子,只觉雾气寒凉刺骨,流入肺腑间竟隐隐带着阴气,没说两句话便呛得咳嗽起来。
“是林瘴,捂好口鼻。”凌寒淡声说着,将我怀里的黑猫接了过去。
寻常林瘴怎会带阴气?我心中警觉,以手掩鼻,凝神四顾。
那黑猫似乎很怕凌寒,不住挣扎喵呜叫着。
回头一看,凌寒正拎着它的后颈,神色冷峻,将一张白色纸钱凑至猫鼻前令其嗅闻,沉声道:“去,把那东西找出来。”
言罢松手,黑猫灵巧落地,浑身毛炸起,尾巴高竖,伏低身子四处嗅闻。不一会儿,它突然扭头朝我们厉叫一声,旋即转身奔入左侧瘴气弥漫的枯林。
“跟上。”凌寒低声示意,握住我的手腕带我大步追去。
曾听梅婆婆说,黑猫通灵,是人间与鬼门之间的使者。而凌寒刚才给它嗅的纸钱,必然附着某种气息——说不定正是借此寻找那唱诡戏的寡妇。
心中略明黑猫之用,我集中精神紧随凌寒。无奈他一步能抵我两三步,我只好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
黑猫在浓雾中灵活穿梭,引我们不断深入。
枯林之中万籁俱寂,连风都静止。越往深处,阴气愈重,寒意森森如渗骨髓。
不知走了多久,在我几乎体力不支时,那黑猫终于在前方停下。
它弓身龇牙,毛发耸立如刺猬,喉间滚出威胁般的低吼。
凌寒敛去我俩气息,将猫捞回怀中。我轻手轻脚靠近,心跳如鼓,愈近愈响。
迈出浓雾的一刻,视线豁然清晰——
空旷平地上散立着几棵枯树,新旧坟冢连绵不绝,坟头白幡摇曳,路上纸钱铺洒。无数模糊白影手提贴“囍”白灯笼,成群飘荡、徘徊路边。
难怪林中阴气沉重,这分明是……百鬼送亲!
可成亲的,又是谁?
我心头一凛,四下张望,只觉不安如影随形。
幽绿烛火在纸笼中跳跃,明明灭灭,渐次汇聚。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凄厉唢呐,初听似丧曲,渐近才辨出是一支变调的囍乐。
路边白影随之骚动,忽哭忽笑,面向乐声来处。
耳畔鬼哭魂嚎,我不自觉靠近凌寒,紧盯那愈来愈近的幽绿灯火,全身紧绷。
满天纸钱在薄雾中纷扬飘落,迎亲仪仗高举“囍”字白幡浩荡而来。八只半人高的巨鼠穿着红褂,鼠眼精光闪烁,抬一顶猩红花轿,摇摇晃晃踏过千里坟地。
无数白影提灯随行其后。我望向那顶轿子,顿时睁大眼睛——
猩红轿身缠满长蛇,两盏幽绿灯笼于雾中轻晃。
一阵阴风拂起轿帘,露出其中红妆美娇娘,她盈盈巧笑,姿容明媚。
我嘴唇发抖,猛地攥紧身旁之人的衣袖,压低声音惊道:
“凌寒,那、那不是……?!”
“嗯。”凌寒轻抚怀中躁动不安的黑猫,一双冷冽桃花眼深不见底,“是冷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