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高的孤峰矗立于密林深处,隐在夜幕之中,漫山树木灵秀葱郁,疏影叠叠。
山脚下的一方洞府悄然隐匿,洞口石壁层层披挂喜庆红绸,两侧各悬一盏竹骨灯笼——惨白的纸面上,竟贴着鲜艳刺目的“囍”字。
明亮灯火自洞内透出,映得四下如昼。一只只半人高的灰鼠身着黑色短褂,以利爪端举长方木盘,盛放酒水烧鸡、冥飨供品,正于宽敞的洞门内外穿梭忙碌。
洞外平地被层林环抱,整齐摆放百来张圆木桌。灰鼠们不断端来酒菜布置席面,可诡异的是,这百桌宴席竟无一宾客,周遭漆黑一片,未亮半盏灯火。
“看来找对了,就是这儿。”我望着对面来回奔走的灰鼠,压低声音对身旁之人说道。
凌寒单臂搂着那龇牙低吼的黑猫,宽大袍袖垂落,静立无声。他一身玄黑衣袍几乎融进夜色,唯有那双清冽的桃花眼,仍如天边明月般皎洁。
没想到冷颜被掳走后竟坐进了那顶蛇轿。虽很可能是那唱诡戏的寡妇在操纵她,但它们究竟要将冷颜嫁给谁、目的为何,至今仍不清楚。
为免打草惊蛇,凌寒并未当场拦轿,而是循着队伍方向,让黑猫引我们率先找到这处洞府暗中探查,只待花轿抵达,再看它们意欲何为。
凌寒不知施了何法,将我二人身形隐去。我们立于洞外树影下,如透明一般,竟未引起任何灰鼠察觉。
这些巨鼠显然已成精怪,只是修为尚浅,未能化为人形。
我何曾见过这般光怪陆离之景,不由朝凌寒肩侧靠了靠,悄声问:“这些大耗子从哪儿来的?怎么从前在后山和村里从未见过?”
凌寒望向洞府门口,语气平淡:“显而易见,这是个耗子洞。它们成群在此修炼,又怎会轻易让你等凡人发现。”
言之有理。它们不害人已属万幸,若被村民撞见,反倒横生枝节。
我恍然点头,又心生忧虑:“蛇轿是由耗子所抬,冷颜该不会是要嫁给这里的耗子吧?”想了想又觉不对,“可那蛇轿与蛇珠皆是蛇类送来,此前抬轿的也是蛇,与这些耗子有何干系……”
凌寒微侧过脸,淡淡瞥我一眼:“没听过么?蛇鼠一窝。”
“哈?”我愕然望他,“你是说,这些耗子在为后山那东西效力?”
凌寒眉梢微挑,不置可否。
恰在此时,两只灰鼠端盘自树下路过,趁四周无人,悄声交谈起来。
“诶你说,今晚成婚的究竟是冷家女,还是阮娘?”
“我也不清楚啊。冷家女吞了蛇珠,答应嫁给那位大人,可阮娘寻到了她的珩郎,占着那身子不肯让。若不是还得靠她聚敛阴气,上头岂容她如此胡闹?”
“什么?她真寻到了那个珩郎?可我怎听说,那是大当家为哄她召集百鬼,特意寻了个相像之人滥竽充数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要我说,都怪蛇君护着那个蛇伢女,不然上头那位也不必退而求其次,急着娶这阴命女,连婚事都办得如此仓促。”
“得了得了,好生干活。一会儿打点完那些鬼物,咱还能去喝两盅好酒。”
“嘿,说得是。走走走……”
二鼠嘀嘀咕咕说罢,喜滋滋端盘远去。
我立于树影中将对话听了个全,信息量之大,震得脑中一片空白。
它们说冷家女吞了蛇珠,答应嫁与后山那邪物。可冷家只二女,吞珠者非我,那便只能是——
我忽想起冷颜曾在门口与李珩私会争执,当时还觉她言语古怪。如今看来,她私下往来者恐非李珩,而是早与这些东西有所勾结。那她坐上蛇轿,怕是迟早之事。
愈想愈觉冲击,耳中嗡嗡作响,发麻的双腿不禁一个踉跄。
凌寒出手如电,揽住我的腰。见我神色怔忡,只淡淡道:“既已听闻,倒省了我一番解释。”
“你早已知晓?”我抬头望他,扶在他臂上的手越攥越紧,“何时知的?为何从不告诉我?”
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凌寒却似不觉痛楚,仍是那副淡薄神色:“我可告知于你:吞下蛇珠之女会生媚相,容貌日渐美艳,并可对人施以蛇媚。”
他话音微顿,忽而一转:“还记得李珩那日尾随于你,意图不轨么?”
“自然记得……”我蓦然一愣,恍悟道,“难怪!难怪李珩那日那般反常,难怪冷颜急急追出,难怪他后来对她言听计从,难怪我觉得她越发好看……她竟早与这些害人之物沆瀣一气!”
原是她早吞了蛇珠,还骗我说已丢弃。这疯丫头究竟想做什么?难道就为逼李珩娶她?
“未必。”凌寒垂眸看我,眼底静如深潭,“那晚她入你房中向我示好时,我便察觉她吞了珠。但据我所知,在白汉生开罪于我之前,她并未答应与后山那些东西合作。”
我静听其言,眉头越蹙越紧。
若她吞珠是为得李珩,后来才答应嫁与邪物,那令她妥协的契机唯有一个——救母。
可凌寒既早察觉冷颜异常,却仍袖手旁观,即便看在我的情面上,也未曾出言提醒。
不……或许我不该如此想。
我又凭何立场,让他给我这份情面?
纵使他今夜如何似人,终究仍是那条淡漠寡情的蛇。
万般情绪在眼中流转变幻,几经翻涌,终归平复。
我缓缓松开他的手臂,侧身退开半步,目光恍惚落向地面,低声道:“谢蛇君告知。救冷颜与李珩之事,还劳您费心。”
察觉我忽然疏离,凌寒眼波微动,长睫无声一颤,面上仍无波澜:“嗯,我既承诺,必不食言。”
二人不再多言,只默然望着群鼠忙碌。
忽而一阵阴风扫过,洞周青郁草木肉眼可见地凝霜枯黄,几乎顷刻之间,遍野凋零,荒折失色。
我正在惊疑,便听前端酒的耗子高喊一声:“来了来了!花轿到了!”
其余灰鼠纷纷自洞中奔出,分列两排,翘首望向远处。
浓雾自林间弥漫而来,雾中幽绿灯笼随白影攒动微晃。
纸钱纷扬飘落,诡谲唢呐声由远及近,八只灰鼠抬着那猩红蛇轿破雾而出,后方浩浩荡荡跟着送亲阴魂,连迎面之风,在这暑夜都带着刺骨寒意。
我与凌寒隐于树影,静观花轿落地。
众鼠齐齐跪伏道旁,阴魂亦止哭笑声。抬轿耗子提灯照路,尖声齐唱:“新娘到——”
片刻,洞中走出一位喜服青年,身旁跟着个挂衫的陌生矮个男子。
二人步下石阶于洞外等候,只见蛇轿中探出一只纤纤玉手,缓缓撩起轿帘。随即一只红绣鞋踏出轿外,倩影轻摇,冷颜一身凤冠霞帔,自轿中步出。
她媚眼含春,红唇半扬,柔若无骨的女声婉转响起:“珩郎~妾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