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又变,先听敌人的。龟酸七种举手发言:
“马?咱这里啥没有,马多的是。”
又说:“鉴于你们人多,我强烈推荐一款我们雨花谷独创的四乘马车,水陆两用,跑起来有如曹操附体。关键是防盗防抢防害命,保守一点说它刀枪不入,形象一点说它挡得住炮轰。”
他就像在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似的,积极,也略带慌张。将老婆气的。老婆隔着肚皮给了宝宝一拳,没见过你这么蠢的龟儿子,压箱底的大宝贝也舍得拿出来送贼。
龟酸一种就不这么想了,他对龟酸七种说:“那还不赶紧安排去?来一辆崭新的,几位大人着急跑路呢。”
龟酸七种意会,撒腿就跑。找文状元去。
但有人不答应。“站住。”胖随从喊住人之后就笑了:“我方才是因为紧张害怕而一下子忘了自己有马,谷口吃草呢。”
再抱拳行礼:“再见了诸位。”
“胖哥明知走不了,却又为何偏偏要往死胡同里钻呢?”崔狗儿向他招手,“过来聊聊,万事好商量。”
“小的不敢与姑爷聊,跟您聊一定没好下场,还不如直接玩命呢。”胖随从吓得连连后退。假得好逼真。
“玩命?好啊,姑爷我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崔狗儿似笑非笑,“放你们回去,我就无法向安禄山讨功劳。”
胖随从对着安庆绪哈了哈腰,又回头说:“有公子爷陪葬,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算死值了。”
“少唬人,你有本事马上将他砍了。”
“生死关头再砍不迟。”胖随从人胖胆肥,笑呵呵地说,“这个时候砍,我是杀人凶手,而最后关头砍,就是姑爷给逼的,那么您就是杀人凶手。冤有头债有主,阎王老爷面前,我可不愿意替您背这个锅。”
好逻辑。崔狗儿怔住了,老半天才发现安庆绪在可劲地冲着他挤眉弄眼,泪水口水鼻水都挤出来了。胖随从也看到了,他问:
“公子爷哪里痒了?小人给您挠挠。”
安庆绪说不了话。崔狗儿代劳:
“哪儿都不痒。他的意思是如果你们弃暗投明,俸禄十倍。”
“姑爷是如何意会到的?”胖哥满眼惊奇,连珠三问,“十倍又是如何算出来的?眼儿眨巴一下算一倍?”
“等下一并解答,还有呢。公子爷还说,你们可以杀了他,但你们一家老小怎么办?他要我飞鸽传书,派兵杀光你们九族。”
“真的假的?小的一眼看着他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清二楚,他没有您说的这么坏。”胖哥虽然胖,但质地灵巧。
“不信自己问去,去,解开他的哑穴。”
解就解,万一是真的呢?实在不行再点上。胖哥正想出手,没想到功劳被小矮个同事抢走了。小矮个呼呼地给了安庆绪两拳。安庆绪就像在水里面憋了几个世纪似的,一冒头就大口大口喘气:
“屁股痒。”
难怪要死要活的。还是亲信了解。亲信帮你挠挠。安庆绪吼:
“中间,中间,正中间。”
再挠。正中下怀。太解恨了。呼。安庆绪飘飘欲仙。胖随从将挠痒痒的手凑近鼻子,嗅了嗅,还是熟悉的味道:
“敢问公子爷,方才咱家姑爷说的可都是真的?”
安庆绪吼:“他放屁。”
胖随从愣了。崔狗儿更愣。胖随从对崔狗儿说:
“穿帮了吧?”
崔狗儿摊手耸肩:“不应该啊。”
“事实不摆在眼前了吗?”
安庆绪说:“没穿帮,他少说了而已,估计是想拿回扣。”
又说:“本公子说的是俸禄百倍,哪有可能十倍,我有那么小气吗?对了,飞鸽传书是他瞎编的。”
虚惊一场。胖随从还是不放心:
“但要是公子爷秋后算账,小的顶不住啊。”
“本公子发誓,如果违约,教我八个老婆全部死翘翘,往后续一个死一个,续多少死多少。”
“发誓谁不会?没一个准的。”
崔狗儿咳嗽。安庆绪对胖随从说:
“姑爷有话跟你说。”
胖随从看向崔狗儿。崔狗儿指着龟酸七种说:
“就算这种猪也看得出来,四位哥是受迫于卓无穷的淫威,才无奈地背叛了公子爷。但只要诚心悔改,公子爷高兴都来不及。对吧,你们都是摸着他的心肝擦着他的屁股长大的。这是其一。”
又说:“其二,我雪藏卓无穷,如果你们死了,谁来替他联系安禄山?如果安禄山找不到人,他会饶过公子爷?不会。所以,公子爷需要你们,长期需要你们配合。弃暗投明吧。”
胖随从回头看安庆绪。安庆绪说:
“要公子爷再发个誓吗?”
“不不不不不不需要。公子爷大恩大德,小人永世不忘。”胖哥领着三个同事跪下。又对希女子道人吼:“解穴。”
希女子道人袖子一挥,安庆绪应声而起。浑身疼。四名随从蜂拥而上,大肆推拿。胖随从边敲背边说:
“公子爷千金一诺,言出必行。但小的们真的没想过什么百倍十倍的。若公子爷不弃,小的们愿停薪就职十年。”
“你是想逼公子爷出尔反尔、遗臭万年吗?”
“小的不敢。”
“官复原职,俸禄百倍。再推辞一句杀无赦。”
“公子厚德,仁者无敌。”四个随从一听,抱团假哭。
太温馨了。七龟含泪鼓掌。
而独孤的希女子道人往粪缸的方向回头,但中途停住了,转化为一声叹息。这一刻她苍老许多,落寞离去。
“常回家看看。”崔狗儿喊。
茫茫草原,形影相吊。
四名随从的大名分别是高举、高打、矮唱、胖和。“说心里话,绑老板爽不爽?”崔狗儿悄悄问他们。
在确认没有旁听之后,胖和作为老大,捂嘴表态:“爽。”
“爽的还在后头呢。”
一场不是闹剧的闹剧落下帷幕,但雨花谷的土地永远记住了每一个为之倾力演出的角色。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不算在内,因为这不是戏。
安庆绪有一把匕首,长期挂在胸前,所以人都认为是饰品,其实也能杀人。他用这一把像极了饰品的匕首杀了四名随从。他以无穷卓绝第十掌的出击方式一刀切下了四颗脑袋。
这也就是为什么要给四名随从留名的原因。
他们的脑袋就像是被风吹掉的。
雨花谷的人都假装没看见。安庆绪很会做人,也不喊帮忙,自己折腾,将尸体一一抱进阮郎馆的马车里,然后放火。车着火,马肯定慌,一慌就跑。也不知道会死哪儿去。
崔花雨来了。她其实早就出现过,但被崔狗儿一计漂亮的飞眼劝退。如果非要死人才能解决这件事情,她也办得到。她说:
“新娘子醒了。”
“妹妹?”安庆绪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妹妹——”
崔狗儿望天,暗暗抹去了一脸憔悴。而后揽住崔花雨的肩膀,向前走去。崔花雨说:
“沃汗的病情进一步好转。”
“好消息。”
“往后如何打算?”
“两天,两天后给你答案。”
行至狗儿包。里面传来了胡姬跑了调的笑声,以及安庆绪的哭爹喊娘:“将全世界的大夫全都给老子抓过来。”
他忘了自己的手下死光光了。
崔狗儿徘徊。
崔花雨拉着他背靠门边坐下。
“看看写的什么?”崔狗儿递过一封信,“臭八婆临走前塞给我的,想必也没什么好事儿。”
信寥寥数语。崔花雨说:
“说大唐武林这些年天翻地覆,安禄山的鹰犬到处拉帮结派,收买不成则各种排挤,甚至谋杀,三大门九大帮已有过半向其投诚。五禽,作为安禄山最得意的杀手团,他五人将在今年尾牙举行的长安龟峰鉴剑上,抢下少林的盟主地位,从而一统江湖。”
“她想说什么?”
“说四季歌乃武林新一代翘楚,她希望咱们能够站出来。”
“你猜她是何居心?”
“其实放在武林中讲,她也算是一位守正不阿的人物。”
“如果你有心弘扬龟忍大志,这是一个好时机。”
“我改变主意了,我要陪在三哥身边。”
“我另有要事,不能带着你。”
“三哥究竟要干什么?”
“两天,两天后三哥一并给你答案。”
“三哥,妹妹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该说。”
“咱与安禄山斗,以卵击石罢了,不如放弃。爹会理解的。”
“老混蛋理解有何鸟用?他死了,他看不见新的仇恨。别再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三哥想杀安禄山?”
“这是三哥今生仅存的理想,我一定要做到。”
“历史上太多这种故事了,勇如荆轲,无一生还。”
“总有人开创先河。”
“三哥?”
“别再劝我了。”
“你不是说两天后给我答案吗?可你现在分明就给了。”
“这是咱兄妹俩二十年来第一次各奔东西,三哥本欲不辞而别。”崔狗儿起身,立定片刻,大踏步走进狗儿包。
崔花雨听到他吼:“我说大小姐,有能耐再来揍我啊。走,咱到狗房玩去,走啊,你不是擅长玩封闭式揍我吗?”
然后听到胡姬大哭,跑了调的哭声。
然后是一阵大风,吹得万物萧瑟。
大风刮个不停。
是日晚膳。
大三包。崔狗儿兄妹。还有安庆绪。崔狗儿说:
“室韦一线,你家老爷子一败涂地,说明什么?”
安庆绪说:“说明大杀招即将来临,这一次我也难逃一劫。”
“大舅爷一语中的。大舅爷怕不?”
“怕。”
“大舅爷不用怕。听我的,你就能活命,就能保住前途。”
“妹婿请讲。”
“放弃所有,献出所有,向你家老爷子负荆请罪。我陪你。”
“你陪我去?活腻了?”
“是想活得更好。”
“你凭什么让他相信你?”
“傲木嘎的人头。”
安庆绪打掉了筷子,捡起来又打掉了碗。
崔花雨却出奇地安定,就像没听到这些话似的。或者说,她的心提前沉浸于离别之痛。她害怕这是一场永别。崔狗儿又说:
“首先将东胡还给他。但这是表象,我有办法让东胡只卖吆喝不出力。总之我要让你家老爷子竹篮打水一场空。”
“妹婿又凭的什么?”
“凭你,我的大舅爷。”
“我?我能做什么?”
“一切听我指挥,且容不得半点差池,直至取而代之——不将你家老爷子赶下台,你有出头之日吗?收了一穷,宰了四大护卫,你以为你家后院就没有他的眼线了吗?你掌控不了的东西,还给他算了。”
“待时机成熟,再连本带息要回来?”
“连本带息?大舅爷太谦逊了,大舅爷没这么善良。”
“瞧妹婿将我损成什么样了?”
“雄样,奸雄的雄。”
安庆绪拿起酒壶,嘴对嘴吸。吸完一壶再来一壶。将他眼前的红烧鸡馋的,都想自动跳进他嘴里。要是酒量能用来打仗的话,他一巴掌能扇翻他老子,两巴掌能扇翻唐玄宗。崔狗儿往他身边挪过一个大酒缸。想喝多少自己打,心里才有数。有点撑,歇一会儿。安庆绪边打嗝边问:
“傲木嘎能同意吗?”
“与其让安禄山砍,还不如让我砍。让安禄山砍是白砍,让我砍好歹有个人情,毕竟兄弟一场。你说他同不同意?”
“有道理。”安庆绪喝酒脸青,青得不均匀,像是耳光抽的。再打一壶。这回倒杯里喝。但倒起来麻烦。还是吸痛快。他边吸边问:“除外东胡,我这第一步该如何迈出去?”
“安氏马场是你的财产,我自然也是,一并送给他。”
“然后呢?”
“分批分次交出你的地盘、产业以及兵权。”
“钱能留吧?”
“不能留,老婆的私房钱也得搜刮出来。”
“妹婿是想将我逼成要饭的?”
“大舅爷是个人才,你家老爷子离不开你——你的兜里掏得越干净,装下的机会也就越多。”
“听妹婿一回。要是输了,我化成厉鬼也会去撬你家的祖坟。”
“大舅爷慢走。”
“不让喝了?你还真以为你是老板?”
“好酒是用来品的,慢慢品。我们年轻,日子长着呢。”
“好好安顿你的狗夫人。”安庆绪说着又打了一壶,拎走了。
一会儿,谷口传来了车轮滚滚的声音,还有他的歌唱。他从不唱歌的,但唱得还行,听起来像歌。在歌声的末梢,崔花雨问:
“雨花谷就留给七位龟哥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三哥何意?”
“七龟早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没有咱们,反而能释放出更大的能量。他日必要时,雨花谷反戈一击,会让安禄山头疼不已。”
“好家伙。”
“四妹,三哥敬你一杯,我以水代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崔花雨凄然一笑。
“但理想永不打烊,为重逢干杯。”
“祝三哥一路顺风。”
“好好笑一个。”
崔花雨认认真真地笑了。
“四妹哪天有了好归宿,记得将胡姬接走。”
“这话还需你说吗?”
崔狗儿笑,又说:“在南下之前,你还有两件大事要做。第一,大哥极有可能在乌桓阙,找到他,帮他渡过难关。”
“我会的,他是咱四季歌永远的大哥。”
“第二,陪苏合出使乌桓与鲜卑。但你什么都不用做,让苏合来即可。室韦三族必须联手,方能骗过安禄山,方能换来一方平安。”
“为什么是我?”
“乌恩无可救药地爱上你;而鲜卑王那钦就一傀儡,蒙猴王大权在握,众所周知,他天不服地不服只服文状元。”
“听三哥的。”
“对不起,这是三哥第一次利用你。”
崔花雨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