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盯着那口井,手指还贴在铜镜背面的螺旋纹上。老周蹲在她旁边,烟斗咬在嘴里,没点。
“刚才那声音……”他低声说,“不是人敲的。”
“不是。”她把镜子收进夹层,站起身,“是井自己响的。”
老周抬头看她:“你打算下去?”
“已经到这儿了。”她从针囊里抽出一根银针,在井沿符纹上轻轻划了一道。
指尖刚落完最后一笔,井底“咚——”地一声,又响了。
她没动,又划了第二道。
“咚——”
第三道。
“咚——”
节奏分毫不差。
老周皱眉:“这井……还会回话?”
“不是回话。”她蹲下身,用银针探了探井壁的刮痕,“是共振。有人在底下埋了能传声的东西,一碰符纹,地下水脉震动,声就出来了。”
“谁费这劲?”
“怕人不知道这儿有鬼。”她冷笑,“又怕人真进来。”
老周吐出一口闷气:“所以咱们现在是,明知有鬼,还得往下跳?”
“不然呢?”她拍了拍官服,“你要是怕,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我怕?”老周哼了一声,“我怕的是你这丫头,一查案就不要命。”
她没接话,从怀里摸出那支磷火筒——是刚才那灰袍人留下的,没署名,也没打招呼,就这么塞在残墙缝里,像是早算准他们会来。
她把磷火筒系在绳索前端,慢慢放下去。
光晕一寸寸沉入黑暗,像颗坠落的星。
“三丈。”她数着绳结,“到底了。”
老周凑过去看:“底下是平的?”
“不像水潭。”她收回绳索,把磷火筒拧亮,夹在领口,“我先下。你等信号再跟。”
“啥信号?”
“我要是没骂你,就说明还活着。”
她说完,一手抓绳,一手护着磷火筒,身子一沉,滑了下去。
井壁湿冷,刮痕纵横,像是被无数人用指甲抠过。她贴着壁往下,动作稳得像在验尸台上走针。
到底时脚下一实,踩到了硬地。
她立刻蹲下,银针在手,先探地。
“没翻板。”她抬头,“下来吧。”
老周紧跟着下来,烟斗咬在嘴里,落地时“咔”地一声磕在石头上。
“你这烟斗比你还金贵。”她瞥他一眼。
“祖传的。”他摸着斗身,“验过三百具尸,从没掉过链子。”
她没接话,举着磷火筒往四周照。
光晕扫过,石室轮廓渐渐浮现。
四壁是青灰色的石砖,砌得极整,缝隙里填着黑泥。角落一堆朽木,半塌的梁压着半截铜钟,钟身裂开,像是被什么硬物砸过。
“这不是民宅用的料。”老周伸手敲了敲墙,“青岗岩,皇陵才用这个。”
“所以这井不是井。”她往前走了两步,“是祭室。”
老周没吭声,蹲下摸了摸地面。
“有人常来。”他说,“土是松的,但踩得密。不止一回。”
柳含玉举着光往中央走。
磷火映出一片白。
她脚步一顿。
二十具骸骨,围成一圈,全穿着褪色的喜服。
红布烂了大半,露出底下森森白骨。头颅朝内,四肢扭曲,像是死前被人硬生生掰成环抱状,死死扣住什么。
“喜服?”老周跟上来,声音压低,“谁死穿红的?”
“不是丧服。”她蹲下,用银针挑开一具骸骨的领口残布,“是婚服。”
布料一碰就碎,她凑近嗅了嗅。
眉头一皱。
“三年前绣娘案。”她低声说,“‘香染坊’那批货,也是这味。”
“啥味?”
“芸香混着硫磺。”她把布屑夹在针尖上,“当时说是为了防蛀,可没人用这么重的药。现在看——”她顿了顿,“是怕尸体烂得太快。”
老周脸色一沉:“所以这些……都是被选中的?”
“选中什么?”她没回头,“你看看她们的手。”
老周凑近一具骸骨,拨开指骨。
“指甲缝里有泥。”他说,“不是井底的。”
“是土。”她用针尖刮了点下来,“带银粉。”
“银粉?”老周猛地抬头,“司珍房用的那种?”
“嗯。”她把针尖上的粉末轻轻抖进油纸包,“只有宫里做鎏金、贴银的活计才用这个量。民间私用,砍头的罪。”
老周盯着那堆骸骨,声音发紧:“二十个穿喜服的女人,全用宫里的料……你娘藏的那半面铜镜,是不是就是为了挡这个?”
“她知道这儿不能被人找到。”柳含玉站起身,往铜钟走,“可她也知道,真相只能从这儿挖出来。”
老周跟过去,伸手摸了摸钟裂处。
“这钟不对。”他说,“不是报时的。”
“是引魂的。”她指尖顺着钟内壁划过,“你看这儿。”
磷火下,钟壁刻着细密星图,螺旋纹路与铜镜背面局部重合。
“三七归气。”她低声说,“和胭脂盒阵一样,是仪式步法。”
“所以这钟一响,就是在‘招’?”老周声音发干,“招什么?”
“招命。”她抬头看井口,“或者——换命。”
老周没说话,蹲下身,用烟斗柄轻轻拨开一具骸骨底下的土。
“这儿银粉更多。”他低声道,“像是撒过。”
“不止撒。”她蹲下,“是埋过东西。”
“啥?”
她没答,而是用银针在土里轻轻一挑。
一点金光闪了一下。
她夹起来——是一小片金箔,边缘烧焦,像是从什么东西上剥下来的。
“嫁衣?”老周眯眼,“她们穿的本该是金线绣的婚袍?”
“被剥了。”她把金箔收进油纸,“只剩红布遮丑。”
老周咬牙:“所以这根本不是葬,是祭。活人穿喜服,死在这儿,然后……被抽走什么?”
“命格。”她站起身,走到井心,“你看她们头朝的方向。”
“井底正中。”
“不是随便摆的。”她用银针在地上划了个圈,“是阵眼。”
老周吸了口气:“所以每次符纹被碰,钟一响,就是一次……启动?”
“嗯。”她抬头看井壁,“有人在用这地方,定期‘补’什么。”
“补命?”老周冷笑,“裴明玄那帮人,还真信这套?”
“信不信不重要。”她把磷火筒插在石缝里,腾出手摸出铜镜,“重要的是,他们做了。”
老周看着她把镜子贴在井沿符纹上,轻声问:“你还打算再划一次?”
“试试。”她指尖顺着螺旋纹滑动。
一圈。
两圈。
三圈。
“咚——”
钟声再响,震得石屑从顶上簌簌落下。
她没动,耳朵却在追那声音的尾音。
“不对。”她突然说。
“啥?”
“刚才三次,声都一样。”她皱眉,“可这次……尾音拖长了半拍。”
老周一愣:“你连这个都听得出?”
“验尸听心跳练的。”她把镜子收好,“说明底下有东西变了。”
“变了?”
“要么是钟裂得更厉害,”她蹲下,用银针敲了敲钟身,“要么——有人动过里面的东西。”
老周眯眼:“动什么?”
她没答,而是走到钟前,伸手探进裂缝。
指尖一碰,摸到点黏腻。
她抽出手,磷火下,指尖沾着一点暗红。
“血?”老周瞪眼。
“没干透。”她蹭了蹭指尖,“最多两个时辰前。”
老周猛地转头看井口:“所以刚才那帮黑衣人……不是来灭口的?”
“是来‘上供’的。”她站起身,声音冷下来,“这仪式,还没完。”
老周咬牙:“那咱们现在是——撞破了人家的香火时辰?”
“嗯。”她把银针在衣角擦了擦,“所以得快。”
她迅速从针囊抽出一根细针,在铜钟背面刻下八个字:“廿具喜服,银粉青岗”。
“留记号?”老周问。
“防他们毁了这儿。”她收针,“理刑司迟早要来查。”
老周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抬手。
“井口。”
她抬头。
碎石正从上面滚落,一粒粒砸在井沿。
有人在动。
她立刻抓起绳索:“上去。”
老周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攀绳而上。
快到井口时,她忽然停住。
反手从针囊抽出一枚银针,指尖一弹,针尖精准钉入铜钟共振点的裂缝。
“咔。”
一声轻响,像是什么结构断了。
她没回头,继续往上爬。
两人刚出井,她立刻扯下绳索,塞进袖中。
老周喘着气:“你刚才那针……是废了钟?”
“让它再响不了。”她盯着井口,“下次他们来,得重新调。”
老周咧嘴:“你这是断人香火。”
“嗯。”她拍了拍官服,“比他们断人命,轻多了。”
远处林间有动静,像是有人在走。
她没看,而是从夹层摸出铜镜,翻到背面。
指尖顺着螺旋纹滑了一圈。
“你又来?”老周皱眉。
她没答话,而是把镜子轻轻贴回井沿符纹。
一秒。
两秒。
三秒。
没有声音。
她收回镜子,塞进针囊。
“走。”她说,“天快亮了。”
老周刚要动,忽然一顿:“你听——”
她也听见了。
井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叮”。
像是金属落地。
她猛地回头,盯着那黑漆漆的井口。
下一瞬,她已抽出银针,反手钉入井沿符纹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