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她,那个唱诡戏的寡妇。
身着喜服的年轻男子站在轿前,鲜红长衫上绣着交颈鸳鸯,胸前红绸花在月色下红得刺目。只可惜那张俊脸木然无神,对新娘那声柔情万种的呼唤毫无反应。
原来今夜的新郎,是李珩。
听了方才那对耗子的交谈,我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那寡妇寻了这么久的珩郎,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
只不过她现在占着冷颜的肉身,嫁的也是冷颜的未婚夫。想到她可能寻错了人,倒觉得有些可笑。
凌寒仍垂袖立在树下,身姿如松不动。我只好捺着性子静观其变。
“去啊,接你的新娘子拜堂。”矮个子男人仅及李珩腰际,两手笼在袖中,用手肘撞了撞身旁木头般的新郎。
听到那尖细嗓音,我这才注意到矮个儿脸上戴着纸皮面具——白纸底儿,两颊胭红,不是那个神出鬼没的纸人老太又是谁?
难怪终日附在纸人身上,原是个侏儒。
正好,他和寡妇都在场,省得我们漫山遍野搜寻。
神色呆滞的新郎僵硬地走到新娘面前。冷颜微仰着脸看他,眸中波光盈盈,凤冠流苏在额前轻晃,遮住了那抹桃花钿。
“珩郎……我不是在做梦吧?”她柔声说着,颊泛红霞,“妾身寻了你数百年,今夜终得重逢,珩郎可欢喜?”
李珩毫无反应,眼神空洞。
矮个子摇摇头,取过灰鼠托盘里的红盖头递去:“阮娘,连盖头都不晓得盖,忒不矜持。”
“拿走,不必。”阮娘挥开红盖头,玉手抚上李珩的脸,柔情万种,“我恨不能时时刻刻看着珩郎,这盖头不戴也罢。”
“随你。”矮个子将盖头一丢,拢袖催促,“快些拜堂,算我信守承诺圆你夙梦。莫忘这肉身是主人要的新娘,你答应的事也须兑现。”
“呵,主人要的人,你不也动了?”阮娘红唇微勾,斜睨他一眼。
“休要胡吣!是她自家投怀送抱,我可没占便宜。”矮个子笑得奸猾,拈着面具下的胡须。
听得我心头火起,暗骂这些妖物没一个好东西。
“百鬼已至,拜堂之后如何?”
“这男人予你,但白家女须留下。”
阮娘面浮失望,执起李珩的手犹豫片刻,终是点头:“也罢,另寻他法养我的脸便是。只要能与珩郎相守,无所畏惧。”
她重展笑颜,拾起新郎手中红绸。二人转身并立,大红绸花垂落中间,诡调喜乐再起,百鬼哭笑喧天。
眼见“新人”缓步走向洞府,我压下眉间焦躁看向凌寒:“他们进去了,不跟么?”
凌寒目光扫过鱼贯入席的百鬼,眸色沉暗。他掐诀藏起怀中猫儿,刀削玉琢的下颌轻点:“走。”
洞府内张灯结彩,红绸高挂,俨然一片喜庆。
贴了双喜的石壁前设香案红烛,自是喜堂。耗子们嬉闹涌入,围聚洞厅等候观礼。我与凌寒循竹梯登上二层,凭栏俯视。
矮个子自案上取来贴红纸的牌位塞入李珩怀中,令其代拜堂。我眯眼细辨,红纸上赫然写着“千林君”。
“千林君是谁?”我望着牌位问道。
“不难猜。”凌寒负手而立,明眸微垂,洞府尽收眼底,“显然是要娶你妹妹的正主。”
我怔然。如此说来,千林君便是阮娘与矮个子的主子,后山作祟的元凶?
这般拜堂看似是阮娘与李珩,实为冷颜与千林君。
“还不出手?真要拜堂成亲,冷颜岂非跳进火坑?”我不懂妖物规矩,更不能坐视冷颜遭难。
凌寒仍以那般清淡神色注视新人,静如风过平湖:“放心,婚事成不了。”
见他成竹在胸,我也暂定心神,注目楼下。
新人已跪案前。矮个子吩咐灰鼠何事,那灰鼠点头径出洞外。
矮个子清嗓吊嗓高唱:“一拜天地——”
门外百鬼嚎哭,洞内耗子哄闹。新人拜过天地高堂,在明烛高照下交拜成礼。
“礼成——”
灰鼠扶起新人。阮娘举袖拭泪,与众人共饮合卺酒。
我正暗忖妖物成亲倒比人间热闹,忽见凌寒袖动,一簇光点自他指尖迸出,混入烛影没入某只灰鼠后背。
“这是……?”我侧首疑望。凌寒面色淡冷,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啧,这模样……倒像憋着坏水。
未待追问,楼下忽生新变。
方才那灰鼠跳上桌案,抱着酒壶摇晃打嗝,对着新娘嬉笑:“阮娘阮娘,寻了珩郎这般久,怎不说说你俩旧事?”
群鼠顿时起哄附和。
阮娘挽着木偶般的李珩,满眼温柔:“好好好,我说。珩郎他啊,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听得这般开头,我无聊撇嘴。
谁知她接着道出的,竟是我未曾听闻的往事。
“珩郎爱花。记得那年冬雪满城,寒风刮面,他恐梅花被雪压坏,不顾凛冽亲自拂尽枝上落雪。我笑他过虑,说梅本迎寒独艳,遇雪方盛。他却道万物有灵,花若皱了裙裳,也会难过哭泣。”阮娘莞尔,环视众鼠,“这般心肠,怎教人不爱?”
灰鼠听得入迷,催她再讲。
“除花之外,珩郎最喜读书。每日晨起必先思索前日疑题,若不得解便与同窗切磋。我常笑他是书呆子,只知读书莳花,连饮酒都推说非读书人所为。你们说,这般迂腐怎讨人喜?”群鼠嚷道读书无趣,不如吃酒快活。
我指尖轻点竹栏,目光悄悄右移,瞥了身侧那人一眼。
心道这珩郎听着温厚善良,再呆愣也比某些除却云雨时温热、平日尽显薄情之人有趣得多。
阮娘睨了眼吵闹群鼠,将头轻倚李珩肩畔:“珩郎的好,岂是旁人能及?自成亲后,他每日为我描眉绾发,学着陪我饮酒赏月,即便夜归也不忘跨半座城买我爱的糕点……”
她直起身,玉手轻抚李珩面庞,眸中痴醉:“我的珩郎啊……确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众鼠正唏嘘赞叹,忽见金光一闪——“噼啪”一声,阮娘手中酒杯猝然碎裂。
我愕然侧首,只见凌寒拂袖敛容,眉间淡薄:“良缘确令人羡。不过……你方才所言,当真是你的珩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