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的手指还贴在铜镜背面,那股热意没散,像谁在镜子里攥着她的指尖不放。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七根银针一根根从囊里取出,按梦里那个顺序,摆在药方残纸的边角上。
老周蹲在门口,烟斗磕了磕,抬头看她:“又发什么疯?这都第三遍了。”
“不是发疯。”她声音哑,却稳,“是验证。”
她用炭条顺着铜镜纹路描下去,笔尖在第七个转折处顿住。那里有个极小的凸点,指甲盖都盖不住,若不是指尖一遍遍摩过,根本察觉不到。她把第一根针轻轻搭上去。
“叮。”
针尖碰着凸点,发出一声轻响,像是敲在铜钟内壁。
老周眉毛一跳:“你听到了?”
“你也听到了。”她没抬头,“不是幻觉。”
她继续画,一边画一边数:七点,七针,七声轻响。每落一笔,针就轻碰一次凸点,声音虽轻,却节奏分明,像某种暗号。
老周盯着那张纸,忽然压低嗓:“你这图……和井底那钟上的星纹,对得上?”
“不全对。”她把纸翻过来,对着油灯,“但方向一致,旋转角度差三度。差的这三度,可能是铜镜被人动过。”
“谁动?”
“不知道。”她把纸折成小块,塞进官服夹层,“但有人不想让人看懂这纹路。”
老周眯眼:“你现在是打算拿银针当尺子,量天象?”
“我拿银针当证据。”她把针囊扣好,指尖擦过第七根针的尾端,“娘教我的第一针,叫‘定魂’。她说,魂不定,案就断不准。”
老周没接话。他知道她一旦开始数针,脑子就进了死胡同,劝不动。
可他还是忍不住说:“你现在肩上还渗血,站都站不稳,还想破阵?阵法是你们查案的范畴吗?”
“以前不是。”她站起身,晃了一下,扶住墙,“现在是了。井底二十具穿喜服的骸骨,不是命案?铜镜响了七声,不是线索?你们验的是尸,我查的是为什么死。”
老周冷笑:“那你查吧,反正大理寺马上就要来收摊了。”
“什么?”
“刚收到消息。”老周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大理寺少卿亲自签的协查令,说咱们越权查京畿要案,限今日午时前,交出所有物证卷宗。”
柳含玉眉头一拧:“道观在城外十里,归开封府辖地,哪来的京畿要案?”
“人家说,井底骸骨身份未明,恐涉皇室旧案,归大理寺管。”老周把纸条揉成团,“说白了,就是来抢案。”
她冷笑一声:“抢案?他们连井都没下过。”
“可他们有令。”老周盯着她,“你打算怎么办?交?还是藏?”
她没答,低头看了眼肩头的绷带,血还没止。她解开外袍,从内衬暗格里取出油纸包——里面是那面铜镜。她又从针囊底部拉开一道暗缝,抽出几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银针刺出的小孔,排列成螺旋状。
“铜镜交,卷宗交,井底验报也交。”她把油纸包重新塞回去,“但这个,不交。”
“你疯了?”老周压低声音,“他们要是搜身呢?”
“不会。”她把针囊挂回腰间,“大理寺讲规矩,不到定罪那一步,不会对理刑司官吏搜身。他们要的是名正言顺,不是动手抢。”
“那你留着这玩意儿干嘛?画不成图,写不成字,就一堆小孔?”
“银针刺纸,孔就是字。”她把针囊贴在胸口按了按,“我每天用一根针,在纸上扎一个点。七天,七张纸,拼起来就是阵图。没人看得懂,除非他也做过‘鬼手十三针’。”
老周愣了下:“你这是拿自己当活账本?”
“比账本还牢靠。”她扯了扯嘴角,“至少不会被烧。”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整齐脚步声,靴底踩地,一声不乱。
老周脸色一变:“来了。”
她迅速把炭笔折断,扔进药罐,又把那张“初解图”塞进夹层最深处。刚做完,门就被推开。
大理寺少卿一身深青官袍,身后跟着四个衙役,手里捧着木匣,显然是来收东西的。
“柳大人。”少卿拱手,语气客气,却不容反驳,“奉令协查清虚观异案,所有物证卷宗,请即刻移交。”
柳含玉站在原地,没动。
“少卿大人。”她开口,“我理刑司查案,向来一案一卷,物证归档。您要的都在书房案桌上,清单已列好。”
少卿微微一笑:“那便有劳了。”
她没动:“但有件事,得先说清楚。道观井底骸骨,尚未确认死因,衣物无铭文,身份无记载,按律,不构成命案立案条件。大理寺接案,总得有个由头吧?”
少卿笑意不变:“昨夜子时,司天监报天象异动,七星偏移,与二十年前一案相似。朝廷疑为旧案复燃,故令我大理寺介入。”
“天象?”她冷笑,“您是查案的,还是观星的?”
“都是为朝廷效力。”少卿目光扫过她肩头的绷带,“柳大人带伤查案,令人敬佩。但此案牵涉甚广,不宜由地方司独断。还请体谅。”
她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笑了:“行。卷宗、验报、铜镜,都在书房。您派人去取吧。”
少卿一愣,没想到她这么痛快。
“多谢配合。”他抬手,示意衙役去取。
她却没让开:“不过,我有个条件。”
“请讲。”
“井底那口钟,是重要物证,但结构脆弱,移动易损。我建议由我司老仵作先行拓印铭文,再移交。”
少卿眯眼:“拓印?”
“对。”她回头,“老周,把拓包和纸拿来。”
老周一愣,随即会意,转身去取。
少卿盯着她:“柳大人,你很懂规矩。”
“我比谁都守规矩。”她淡淡道,“但规矩,也得讲个先后。”
拓印很快完成。老周手法老道,钟上星纹清晰印在纸上。柳含玉当着少卿的面,把拓片连同铜镜一起放进木匣,锁好。
“物证交了。”她说,“卷宗也交了。大理寺若查出什么,还望通报一声。”
少卿收下匣子,点头:“自然。”
人一走,老周立刻关上门,压低声音:“你把阵图藏哪儿了?”
“没藏。”她坐下,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我扎的每一针,都在这儿。七天,七张,拼起来就是图。”
“可他们要是盯上你呢?”
“盯就盯。”她把针囊放在膝上,“我请了七天病假,搬去后院值房养伤。那儿偏,没人打扰。”
“你真打算在那儿画图?”
“画不了图。”她指了指油灯,“但我可以看影子。”
她拿起灯,往墙上一照。针囊的影子投在墙上,七根针的排列清晰可见。
“光一动,影就变。”她说,“角度一改,阵形就转。我不用笔,不用纸,只用这七根针,就能推演。”
老周看着那影子,忽然觉得后背发凉:“你这不是查案……你是要把自己变成那面铜镜。”
她没答,只是把灯挪了个位置,墙上的影子缓缓旋转,像极了铜镜背面的螺旋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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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老周送来药,顺便带了张新纸。
她接过,没说话,用最细的那根银针,在纸上扎下一个点。
第三天,她把灯座内侧刻上了七道刻痕,对应七针方位。
第四天,她发现影子转动时,第七针的投影总会偏出半分,像是被什么挡了一下。
她盯着那偏移的影子,忽然伸手,摸了摸灯芯。
灯芯歪了。
她把它扶正,再照——影子回归原位。
她笑了。
“原来如此。”
第五天,大理寺派人来“协查”理刑司档案,名义上是核对卷宗,实则在她书房外守了半日。
她坐在值房,一整天没出门,只让老周送了三次药。
第六天夜里,她把七张扎孔纸铺在桌上,拼在一起。螺旋纹完整呈现,七点落针位清晰可辨。
她用银针轻轻点在第一点上。
“定魂。”
第二点。
“锁魄。”
第三点。
“封脉。”
第七点落下时,窗外一道人影掠过屋檐。
她没抬头,只是把七张纸卷成小卷,塞进针囊暗格。
然后吹灭了灯。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和铜镜那七声轻响,渐渐合拍。
衙役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由远及近。
她坐在黑暗里,右手缓缓抚过针囊,指尖停在第七根针的尾端。
灯芯又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