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转到一半,停了。
柳含玉指尖还抵着桌面,第七根针悬在半空,针尖离木纹差半分。她没抬头,只把左手五指缓缓收拢,指甲缝里那点干涸的墨血被掌心压住,不留痕迹。
外头那人咳了一声,是值房小吏,捧着茶盘站在门口,袖口沾了点米浆,大概是刚从厨房绕过。
“柳大人,早茶。”
“放这儿。”她抬手一指桌角,顺手将七张扎孔纸叠成方块,塞进卷宗夹层。茶碗搁下时溅出一滴,正好落在她刚才拓图的位置。她拿袖口一抹,动作利落得像在擦刀。
小吏退下后,她才把针收回囊中,铜镜贴着腰带藏好,指甲上的残迹用茶水蘸了擦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刚才在值房里枯坐整夜的人不是她。
她翻开手边卷宗,笔尖点着“教坊司贡品清单”一条,勾了红圈。
午时,验尸房。
老周正蹲在炉子前熬硝石水,烟斗搁在案头,斗钵里塞了半截没点的火绒。
“来了?”他头也不回,“等你半个时辰了。”
柳含玉从袖中取出油纸包,抖出一小撮银粉在瓷碟上。粉呈灰白,细如尘,日头从窗格斜照进来,泛出一点青冷的光。
老周拿银镊子挑了点,扔进烧杯。硝石水一冲,粉末打了个旋,析出细小红晶。
“朱砂。”他眯眼,“还有这个——”他用针尖拨了拨,“西域银砂,颗粒比中原的细,熔点低,烧出来带青气。宫里才用得起。”
“哪一档的?”
“司珍房‘鎏金嵌宝’专用料。”老周把烧杯晃了晃,“寻常库房的银饰,用的是粗砂加锡,没这么纯。你从哪儿弄来的?”
“井底。”
老周一愣:“那地方怎么会有宫里的银?”
“所以才要查。”她把瓷碟收好,“你这儿还有没有前朝的银器残片?我要比对纹路。”
老周从柜底翻出个铁盒,倒出几枚断簪残镯。她一眼盯住其中一支银簪,簪首螺旋纹绕了三圈,纹心七点凸痕,排列歪斜。
她心头一跳。
“这簪子哪儿来的?”
“上个月教坊司送来的废料,说是司珍房清理库房时扫出来的。”
她立刻掏出铜镜,翻过来比对背面纹路。七点凸痕位置一致,第七点偏移三度,和她昨夜在皇城司密档里发现的误差完全吻合。
“不是巧合。”她低声,“是同一套模具做的。”
老周抽了口冷气:“你该不会想……”
“我去司珍房走一趟。”她把银簪裹进油纸,“就今晚。”
“你疯了?那儿夜里有宫婢轮值,三刻一巡,连只耗子都难摸进去。”
“我有理由。”她扬了扬手里的卷宗,“理刑司要核对教坊司贡品,调几支旧簪,合情合理。”
老周盯着她:“你上次进皇城司,差点被关在暗渠里喂老鼠。这回又要玩命?”
“我不玩命,谁替我查?”她把铜镜揣进怀里,“银粉从宫里来,银器纹路和铜镜一样,你说,这事儿能绕开司珍房?”
老周没再拦她。他知道这丫头一旦盯上一条线,八头牛都拉不回。
当夜二更,司珍房外围。
柳含玉贴着东墙走,手里攥着那支银簪。廊下灯笼晃着,光影斜打在簪首,螺旋纹里的七点凸痕在墙上投出细小的影。
她屏住呼吸,一根根数。
一、二、三……六、七。
和铜镜背面完全一致。
她从针囊抽出最细那根针,尖端蘸了点油,在薄纸上轻轻拓下纹路。纸面立刻显出七点排列,第七点微微偏斜。
“同源。”她收起纸,“模具没换过。”
她盯着司珍房主库的门。双钥锁,掌珍太监一把,内侍监一把。钥匙不在她手里,但机关她认得——老周说过,柜开逾刻,香尽报讯。
她得快。
三更天,掌珍太监寝殿灯还亮着。她蹲在屋檐角,等了半炷香,见他起身披衣,像是要解手。
她立刻抽出银针,轻轻叩了三下窗棂,节奏和更漏一模一样。
太监脚步一顿,朝窗外看了眼,转身去推门。
她趁机滑下屋檐,油布覆手,三两下拨开后窗的闩。窗缝窄,她侧身挤进去,落地没出声。
库房内漆黑,只有柜顶一缕月光斜切进来。
她直奔东侧密柜,按老周说的编号翻找。前几格都是正经账册,墨迹工整,登记清晰。她翻到第三层夹层,手指一碰,摸到本没贴标签的蓝皮册子。
抽出来一看,封皮无字,翻开第一页,记的竟是银料出入,但没盖司珍房印,也没登记编号。
她快速翻页,目光扫过一行行字。
突然停住。
“吐蕃使携‘月银’三十斤入,兑司珍银粉二十斤,余存西窑。”
日期:乾元七年,八月十五。
她呼吸一滞。
血月那夜。
她立刻抽出银针,针尖蘸了点唾沫,在纸上拓下这页内容。字小如蚁,但她刻得极准,连“月银”二字的笔锋都复刻下来。
拓完,她把账册原样塞回夹层,顺手从柜底抓了撮银粉,装进油纸包。
正要撤,外头传来脚步声。
她闪身躲进高架后,屏息。
脚步由远及近,是宫婢巡夜的节奏。她数着步子,等对方走到东墙,才轻手轻脚摸向后窗。
刚翻出去,袖口挂了根木刺,扯了一下。
她没管,落地后贴墙疾行,一口气跑出三条巷子才停下。
回值房,五更未至。
她把新得的银粉倒在灯下,和井底那包并排摆着。两堆粉色泽几乎一样,但新粉略泛青灰,像是掺了别的东西。
她取出铜镜,用指尖蘸粉,薄薄涂在镜背螺旋纹上。
灯影一晃,七点星位竟微微颤动,像是活的一样。
她盯着那纹路,低声:“司珍房……你藏的不只是银。”
她把两包银粉收好,正要吹灯,忽然发现针囊里少了根针。
翻出来一数,十七根,少的是最细那根——刚才拓纹路用的那支。
她心头一紧。
那针尖细如发,若丢了,极难找回。
她立刻回想路线:司珍房后窗、高架、柜底……袖口被木刺挂过。
是那时候掉的?
她盯着灯焰,没动。
那根针上,拓着账册里的字。
若被人捡到,哪怕看不懂,也会觉得蹊跷。
她闭了闭眼,重新系紧针囊。
天快亮了。
她把拓好的纹路纸和账册内容并排铺开,铜镜压在中间。七点排列,两处来源,同一模具,同一夜,同一笔交易。
银粉从司珍房出,流向不明,而吐蕃使带来的“月银”,又去了哪儿?
她正想着,院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没抬头,只把铜镜翻过来,镜背纹路在晨光下泛出一点青光。
脚步停在门口。
门把手转动。
她右手缓缓移向腰间,指尖触到针囊。
针尖抵住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