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敛又又被江娴带回西塘,这回倒不是住在客栈,而是住在江宅。离主宅不近,足足有三里地远,穿过蜿蜒曲折、错落有致的花窗走廊、青石小径,便到了他的屋子。
前些日子,跟着江家姐弟去了趟乌水镇雾竹林,可把他累坏了。不过,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一个是活下去,来日报仇雪恨。
另一个嘛,之前他在地牢里与伪周氏对峙时,便发过誓,若他活了下去,定要让仙家众门天下苍生看到伪周氏的真面目,揭露他的阴谋诡计。以他的名义,上书慈悲城奉天城两大宗主,定是做不到的。但以江妙机的名义,那就说不准了。
现在他每日要做的,便是修炼、调息。
时不时去江南水乡逛一圈,去荷花池游个湖。
这日子,好不乐哉。
到了荷月,西塘的水鬼、水怪、水妖泛滥。还得提防着有心之人,不让神武门有可趁之机,江娴时连半月,早出晚归。
风尘仆仆地来,风尘仆仆地去。
周敛给她画了符,“我的灵力不比之前,要让我去除水鬼,或许还比不过江年。但是画些符,阵法什么的,还是得心应手。水鬼畏器,用灵文配上符,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想着画一张,是画。画两张也是画,顺手把西塘所有的符纸都画了。在他灵符的帮助下,西塘水患快速得到控制。
终于闲下时间来,江娴来找他。
“光想着给别人画符咒辟邪,怎么不给自己留一个?”
她拿出来一个香囊。
周敛挑眉一笑,她不会把符咒放在香囊里了?
“想得这么周到,真不愧是妙机仙子,我怎么就没想到?”
周敛提着手中的香囊,绣着银荷游鲤,吊坠挂着紫玉流苏,紫色布料在阳光下反射出绸缎的光泽,用得是江南三大名锦之首,云锦。可见做它的主人何其用心。
就是主人手艺有些笨拙,荷花还能看得出个大概,至于鲤鱼嘛……丑得像对冲的两只糖三角。
周敛将香囊挂在自己腰上,臭屁般晃了晃。温润的莲花紫玉,飘荡的流苏。
他忽然想起来,江娴的凤尾琴桐君上,也挂着这么一个紫玉莲花流苏玉佩。
和他这个并无二样。
莫不是……
他忽然凑近江妙机的身旁,盯着她左瞧瞧,右瞧瞧,摸着下巴皱眉,上下打量。
江娴被他弄得不明所以。
开口询问:“你在找些什么?”
“你的桐君呢?”
江娴手向上一摊,掌心紫气旋了一个璇儿。古朴典雅的古琴便出现在她手中。
周敛看了看没看到想要的东西,语气有些失落。
“你的琴穗呢?”
江娴不明所以,怎么他会突然问她的琴穗。还是老实交代琴穗的下落。
“前些日子带着桐君去湖中除水鬼水怪,打斗之中,琴穗上的流苏掉了线,昨日才摘下来,还未带上新的。”
她想,莫非他有正经事,又说,“你是在琴穗上发现了什么?”
周敛摇摇头。
这一思考的神情,倒把她弄得紧张起来。表情一下就带着严肃。正要开口询问个底朝天。
“好吧,看来是看不到那个琴穗了。”他摊摊手,一副无奈的表情。“不然就能知晓,这香囊是不是妙机亲手做的了。”
江娴呼吸一滞。
眼神有些闪躲,长睫落下阴影,却挡不住她心虚。白皙的脸庞并无异样,墨发下的耳尖却微微发红。
她神色貌似镇定自若。
反问他,“这香囊上又没有我的落款,你如何说得,是我亲手做的?”
周敛取下香囊,捏着背面,拿到她眼前给她看。
“你还绣了一把剑一把琴。剑柄上,有龙戏珠,琴身上有凤凰。不就是我的龙泉剑和你的凤尾琴?”
江娴看了看那图案,又看了看周敛。心下一时惊讶他的眼力,要不出自她手。她都认不出那是龙泉剑和凤尾琴。
那人还咧着嘴向她嘻嘻笑。
她的视线在两者之间来回跳转,忽然撇过头去,不搭理他。也不回答他的话。
她害羞逃避不回答,难道他就不知道她的意思吗。
周敛收好香囊,又凑到她的耳边,伸出手指绕着她胸前拢下的一缕青丝。
俊朗的脸笑得暧昧。
“妙机仙子怎么不说话?这算什么?定情信物?”
这要是再不开口辩解,依着周敛的性子,可要不管不顾胡诌八扯下去了。
她最初只是想给他做一个辟邪之物,哪里想到这些,都快扯到私定终身了。
江娴正要反驳。
一转过头来,便对上他含笑的眸子。
少年金质玉相,眉宇间点着一枚朱砂。红色衬得他脸庞更加白皙俊朗。
周敛不给她辩解的机会,“虽然在下无意儿女情长,但毕竟是妙机仙子的心意。那在下就顺水推舟,受了仙子的好意吧。”
“你……强词夺理。这明明只是辟邪之物!再说哪有女子送男子定情信物的道理?”
“你说的也是。那我也送你一个吧。”
江娴都要被他的歪理邪说跑偏了,气得说不出话来反驳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送出去的礼,泼出去的水,收都收不回来。妙机,你可不能反悔啊。”
“再说了,你心里想的什么,我都知晓得清清楚楚。”
“就是你亲手做的。”
江娴瞳孔一放大,她从来不知道,别人还能和她心意相通。
那岂不是她心之所想,他都一一知晓?
那……
她脸上只剩下一片惊愕,逗得周敛捧腹大笑。
“你……”得知自己被周敛耍了的江娴,转身就走,留下笑得喘不过气的周子袭。临走前,还撞了一下他的肩,送他一句。
“讨厌鬼。”
撞人的力气不大,语气淡淡的,根本算不上骂人的话。
倒把周子袭逗得更开心了。
这还是世人口中的冰美人吗?这分明就是一个傲娇美人!
时不时几人还会待在一处,周敛江娴二人议论着神武门的一举一动,和各门派的近况。
江祈年最是忍不了一口气,“这个周稽,最是坏!三番五次针对我们西塘!等奉天城慈悲城一回信,定要携邀众宗主,去神都讨个公道!”
江娴撇他一眼,似是谴责他这般咋咋呼呼的性子。
周敛瞧着明明不服气,却迫于长姐的淫威不得不闭嘴的小公子,憋不住笑。笑声吵到主人公了,忿忿然瞪他一眼,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拿出自己的剑。
使劲地擦。
江祈年在一旁擦着江门剑,周子袭百般聊赖站起身来,四处转悠,逛累了,抱着手靠在门边,看着江娴忙活,她专心致志地整理着符纸。
十指纤纤,嫩如白玉。
双手动作干净利落,连身影都格外好看。
他皱起眉头,江妙机动作间,宽大的衣袖滑下,露出白皙纤细的腕骨。只是有一处极其不和谐,她常弹琴的那只手,右手手腕处用白布缠着。
周子袭努努嘴示意她,问道:“妙机,你手怎么回事?受伤了?”
还不等江娴讲话,一旁认真擦剑的江年抢过话头。
“还不是怪周子袭!”
周子袭疑惑:“为何?”
他可不记得他弄伤过她。
江祈年义愤填膺道:“还不是十年前,神武门事变。阿姐担心周子袭,非要一个人去神都。为了救无辜的周家老弱妇孺,阿姐和周稽那帮人打起来了,周稽那帮人纠缠不休。阿姐双手都弹出血来,甚至被小人偷袭,受了重伤,修养了好久,右手不小心割开一道口子。用了好多伤药、灵力医治,却还是留了疤痕。阿姐觉得不好看,便拿了块白布,缠了起来,不给别人看。”
江娴欲拦住江祈年,不让他说。可惜没拦住,他越说,江娴耳尖越红。
还偷偷把袖子放下来,遮住了不让他瞧。
周子袭望过去的眼神里,满是心疼。
江祈年突然愤怒道:“都怪周子袭!若不是他,阿姐也不会遭此苦楚!”
被骂的某人不好意思笑笑,还好江小公子不知道,他正愤恨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坐在他眼前。不然他今天吃不了兜着走,怎么着也得吃他两剑。
虽然他不一定打得过他。
怎么说,他也算他小舅子,他可不能乱打。
被骂的本人还没生气,江娴倒有些愤然,脸色严肃,语气冰冷:“阿年。慎言。”
她沉声道:“此事该怪在那些低阶修士身上,与周子袭何干?”
江祈年被江娴一句话怼得说不出话,不服冷哼一声,小声嘀咕,“这伤疤都磨灭不掉,连说他两句都不肯……”
日沉西山,霞光满落,湖光粼粼。一晃眼时辰便到酉时。江祈年走了以后,江娴也起身准备走了。
周子袭冷不丁开口:“妙机,带我去看看当年你带回来的人吧。”
江娴身子一顿,转过身望着他。
周子袭慢悠悠站起身来,弹弹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东扯西扯,整理衣着。
轻佻笑道:“去看看你把他们照顾得好不好,可别借机报复。”
江娴看他一眼,“跟我来。”
穿过一条幽静的小道,鹅卵石铺满的路。青林翠竹,二人听着竹间鸣翠的鸟叫,来到一间竹屋前。
庭院里,一位老妇人在纳凉。
听着有人走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满是皱纹的脸绽开笑容。
“是妙仙子来了?”
江妙机柔声应道:“嗯。婆婆,我们来看你了。近日还好吗。”
“嗯嗯,好,好。”
老妇人连声应道,笑着拉过她的手,放在手里热情轻拍着。答应她的话过后,才发现她身后的周子袭。
疑惑看着他,“这位是?”
周子袭主动介绍自己,“婆婆,我是妙机的朋友,特意来看看你。”
老妇人灰蒙蒙的眼仔细端详他,看着他一表人才,回以微笑。
看样子,她根本不记得他了。也根本认不出他了。
周子袭还记得。
老妇人是小师弟林琼的奶奶,小师弟拜入宗门时,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问他何由。他痛哭流涕讲道,他自小便想拜入神武门修炼,但他父母早亡,家中无兄弟姊妹,只有一位年岁已高的奶奶,如今他拜入宗门,不能照顾老人家,故而难过。
他父亲甚是动容。
便下令,让他奶奶也来神都。宗门会派人照顾,衣食住行无需他担心。
谁知,几年后,神武门便翻天覆地。周子袭几人被围剿之时,林琼为了助他突围,自请断后。明明他们上一秒还在约定,仙游历练归来后,晚上去酒楼喝酒,下一瞬,却是阴阳两隔。说好下回一同去酒楼喝酒,谁曾想,这下一回,成了永远的下一回。
来的路上,妙机也跟他说过。她当年只救下了四五个人,小的孩子已经被她剥削去记忆,成为平民老百姓,或拜入西塘,成为西塘修士。
两位老人家,前些年,走了一个。如今她照顾的,只剩下这位林婆婆。
周子袭忍不住问道:“婆婆,可还记得周宗主?”
林奶奶听闻这个名字,晃了一下神。混浊的眼睛里动容地流出泪水,好似回忆起了什么,好一会儿才讲道,“周宗主是个很好的宗主。他胸怀仁义,宅心仁厚,宽容,尽心尽力保佑一方百姓,是位贤明,值得追随的宗主。”
“还有大公子,周子袭,绝世聪颖,虽然为人调皮了些,心却是良善的。相信以后,也会是个好宗主。看你的年纪,和他差不多大,或许你们还认识……”
二人陪林婆婆聊了会儿后,便告别林婆婆,一左一右走在回去的那条路上。周敛背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林婆婆是不是记忆混乱了?”
江娴:“老人家年纪大了,会下意识忘记些不好的事。”
周子袭自嘲一笑,“这样也好。至少她忘记了自己孙子惨死的事,也少些痛苦。”
沉默半晌,他突然道:“妙机,多谢你了。”
江娴:“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认为你说得对。”
周子袭:“什么?”
“无妄之罪,岂能加害于无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