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风,带着咸腥与湿重,吹拂着“顺风号”货船鼓胀的硬帆。船身随着深蓝的海浪起伏,木质的龙骨发出沉闷的呻吟。甲板上,水手们黝黑的脊背在烈日下闪着油光,吆喝着号子,调整着帆索。远处,荆城港那标志性的、如同巨兽獠牙般伸入海中的“望海崖”轮廓已依稀可见,崖顶南兴王宫殿的金顶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斑。
船舱深处,空气浑浊。浓烈的海腥味、药材的苦香、皮革的膻气以及汗水的酸馊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漂泊商旅的独特气息。一盏昏黄的油灯挂在低矮的舱顶,随着船体的摇摆剧烈晃动,将围坐在地铺上的几张愁苦面容映照得明灭不定。
“……整整十枚金铢!十枚!”一个皮肤黝黑、手指关节粗大的海商狠狠捶了一下身下的麻袋,麻袋里是来自北通城的珍贵皮货,此刻却仿佛烫手的山芋。“在北通装船时,那溥云河手下的税吏,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刮走了十枚金铢的‘船引捐’!说是出港必经之费,天知道这钱最后进了谁的腰包!”
他身旁一个身材干瘦、眼神精明的药材商萧望屿,正用小刀小心地削着一块年份久远的“龙血藤”根茎,闻言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动作却没停,刀锋刮下暗红色的粉末落入一旁的皮囊。“王老哥,消消气吧。咱们走南闯北,哪座城关不是张开血盆大口?北通城的‘船引捐’,荆城的‘泊岸税’、‘蛟鳞税’……层层盘剥,早已是心照不宣的规矩。你我皆是祖辈漂泊的商贾,除了这风浪里搏命的海路、这刀口下舔血的营生,还能做什么?停下来,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怪只怪这世道,吃人连骨头渣都不吐,你我草芥之民,能图个苟活,已属不易。”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无奈与麻木。
“望屿老弟说得对!”另一个穿着绸衫、却已洗得发白的中年行商接口,他手里捏着几粒算珠,脸上满是愁云惨雾,“看看咱们这一路!从北通出来,沿途经过‘东沧口’、‘白沙湾’,哪一处码头不是官匪勾结,沆瀣一气?那些挂着官家旗号的水兵,收起钱来比海盗还狠!名义上保你平安,实则是敲骨吸髓!咱们辛辛苦苦,风里来浪里去,担惊受怕,到头来赚的那点辛苦钱,倒有七成进了这些豺狼虎豹的口袋!这日子,真他娘的……”他骂了半句,终究是顾忌舱内人多口杂,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满眼的愤懑与无力。
舱内一时沉寂下来,只有船体摇晃的嘎吱声和海浪拍打船舷的哗啦声,更添压抑。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每一张被生计压垮、被盘剥磨平了棱角的脸。
就在这时,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萧望屿带来的一个年轻家仆萧三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丝急切和喜色,压低声音唤道:“少爷!少爷!醒了!那位姑娘醒了!”
萧望屿削药的动作猛地一顿,小刀差点划到手指。他霍然抬头:“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刚给她喂水,见她眼皮动了,唤了几声,竟真的睁开了眼!”
萧望屿立刻将手中的龙血藤和小刀塞给旁边的行商,也顾不上满手的药屑,腾地站起身:“快带我去看看!”他脸上的愁苦瞬间被一种医者的关切和救人的喜悦所取代。
舱内其他人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都知道,这船从北通港起锚时,水手们在离港不远的海面上捞起了一个漂浮的女子。那女子浑身湿透,面色青白,气息微弱,显然是溺水多时。萧望屿家世代经营药材,他本人也粗通医理,船上备有应急的药材。再加上随船的一位老船郎中用土法施救,萧望屿又毫不吝啬地拿出珍藏的几味吊命回阳的珍药,才勉强将这女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是她一直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眼看荆城在望,众人都以为她撑不到上岸了,没想到竟在这时醒转!
萧望屿跟着萧三快步穿过狭窄、堆满货物的通道,来到位于船尾最安静的一间小舱室。这里原是堆放渔网杂物的,此刻被临时清理出来,铺上了干燥的稻草和一层还算干净的粗布毯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海腥气。
那女子就躺在稻草铺上,身上盖着萧望屿的一件旧袍子。油灯的光线昏暗,勉强照亮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嘴唇毫无血色,干裂起皮。眼睛虽然睁开了,但眼神空洞、迷茫,如同蒙着一层浓雾,没有任何焦点,只是呆呆地望着低矮、布满霉斑的舱顶。
萧望屿在铺边蹲下身,尽量放柔了声音,带着医者的温和:“姑娘?姑娘你醒了?感觉如何?身上可还有哪里疼痛不适?”
女子似乎听到了声音,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萧望屿脸上,却依旧空洞无物。她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发出极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气音:
“冷……好……冷……”
声音细弱游丝,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颤抖,仿佛那海水带来的刺骨冰寒,已侵入她的四肢百骸,融进了她的魂魄里。
萧望屿心中一紧。他伸出手,想探探她的额头,指尖刚触碰到皮肤,便感到一股异样的冰凉,完全不似活人该有的温度。这时,得到消息的老船郎中也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了。
“先生,快看看!”萧望屿连忙让开位置。
老郎中须发皆白,脸上刻满风浪的痕迹,但一双手却异常沉稳。他熟练地搭上女子纤细的手腕,闭目凝神诊脉。舱内寂静,只有海浪声和女子微不可闻的喘息。
良久,老郎中睁开眼,眉头紧锁,对着萧望屿缓缓摇头,声音沙哑:“寒气入髓,脉象沉迟细弱,几不可察。能醒过来已是万幸,全赖萧少爷您的那些好药吊着。眼下……仍是凶险万分。这‘冷’,是骨子里透出来的,非一时半刻能驱散。只能继续温养,按时服药,看她的造化了。”
萧望屿看着女子那毫无生气、只剩下本能喊冷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他救了她,却不知她是谁,来自何方,为何会落水。她眼中那彻底的迷茫,仿佛一张被海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纸,过往的一切,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都被那冰冷的海水彻底抹去了。
“姑娘,你……”萧望屿还想试着问点什么,比如她的名字,家在何处。但看到她那双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问了又如何?她这副样子,又能回答什么?
他叹了口气,替她掖了掖盖着的旧棉袍,尽管知道这薄薄的棉絮根本无法驱散她骨髓里的寒意。他对萧三低声吩咐:“把灶上温着的汤药端来,小心喂她服下。药不能停,水也要常喂些温水。”又转向老郎中,“先生,劳烦您多费心照看。”
老郎中点点头:“萧少爷放心,老朽尽力。”
萧望屿最后看了一眼那蜷缩在冰冷稻草铺上、只喃喃喊着“冷”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悯和沉重。他默默起身,退出了这间充满药味和绝望气息的小舱室。
重新走上甲板,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南境特有的燥热。阳光炽烈,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荆城港已近在咫尺,码头上人声鼎沸,船只如梭,一派繁忙景象。高耸的望海崖上,南兴王的宫殿金碧辉煌,俯瞰着脚下蝼蚁般忙碌的众生。几只铁喙海鸥在船帆间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
萧望屿扶着粗糙冰凉的船舷,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试图驱散胸中的憋闷。然而,方才舱内海商们的抱怨哀叹,那女子空洞喊冷的模样,还有眼前这繁华港口背后隐藏的层层盘剥……种种景象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他的心头。
他低头,看着自己因常年处理药材而略显粗糙的双手。这双手,能辨别百草的性味,能炮制救命的良方,却无法改变这吃人的世道,甚至无法温暖一个从冰冷海水中捞起的、失去所有记忆的女子。
前路漫漫,荆棘遍布。这海路,这商途,这世道……为何总是如此艰难?他望着越来越近的、如同巨兽张开大口的荆城港,眼中没有归航的喜悦,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沉重与茫然。海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不散那声沉入心底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