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吞没了一切。

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浑浊的、咆哮的黄褐色。曾经的山峦成了孤岛，树冠在激流中绝望地摇曳，旋即消失。村庄的残骸打着旋儿，偶尔浮出水面的，是泡得肿胀的牲畜尸体，和更多不忍细辨的浮骸。天空是低垂的、铅灰色的铁幕，雨水连绵不绝，仿佛天河彻底倾覆，永无休止。哀嚎声早已被滔天巨浪吞没，幸存的人们蜷缩在高地的洞穴里，面如死灰，眼中只剩下对无尽洪水的麻木恐惧。

这不是天灾，这是一场浩劫，是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狂暴水脉，对人间彻底的、不耐烦的清洗。

年轻的禹站在唯一还能称之为“岸”的泥泞高地上，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刚毅的额角不断流下。他面前，跪伏着几个部落最后的长者。

“文命（禹的名字）……”最老的那个匍匐在泥水中，声音颤抖得几乎破碎，“共工……共工之祸后，水脉彻底崩乱了……堵不住了，什么都堵不住了……帝令尊父繇去治，九年……九年了啊！积石湮水，龙马负图之法都用尽了……水却愈涨愈高……帝怒……尊父已……已殛于羽山了……”

老人的话语，像冰冷的钉子，一根根砸进禹的心脏。父亲繇的身影在他眼前闪过——那个固执的、坚信可以用息壤和阵法拦住洪水的男人，最终失败了，背负着滔天的罪责与帝怒，死在了遥远的羽山。

悲伤还未来得及涌起，就被更大的沉重压垮。帝舜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他身上，沉重如山岳：“繇治水无功，殛于羽山。其子禹，汝续尔父业。”

不是请求，是命令。是最后的机会，也是通往死亡或更大耻辱的悬崖。

禹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他能做什么？父亲那般强大，精通山川之理，持有天帝所赐的息壤，尚且失败被诛……他呢？

他闭上眼，父亲临行前那双充满焦虑却又不甘的眸子，与眼前这片毁灭性的汪洋重叠。不能……不能再这样了。堵？父亲用生命证明了，面对这席卷天下的怒水，堵，是死路！

必须活下去。必须让族人活下去。

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他混沌的脑海。

疏导。

不是对抗，是疏导。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不再是迷茫与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他推开搀扶他的人，一步步走向咆哮的水边，弯下腰，伸出双手，插入冰冷刺骨的洪流之中。

他触摸到的，不是简单的水流。而是无数狂暴、混乱、相互撕扯的水脉精魄！它们愤怒，它们被困，它们无处可去，只能疯狂地撞击、吞噬、上涨！

“吾父壅川，”他对着洪水，嘶哑地低语，更像是对自己立誓，“吾当导之。”

他转身，目光扫过那些绝望的面孔，声音第一次盖过了风雨：“所有人，跟上！带上耒耜，带上石斧，带上所有的绳索和箩筐！我们，去给水开路！”

没有欢呼，没有响应。人们只是麻木地看着他，像看一个疯子。给水开路？如何开？

禹不再多说。他扛起最重的一把石耜，转身就沿着被洪水侵蚀得支离破碎的山脊线，逆流向上走去。他的脚步踩在泥泞中，坚定得不可思议。几个年轻的、心中还残存着一丝火苗的族人，互相看了看，咬咬牙，踉跄着跟了上去。

治水，从此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法术与祭品，而是用最原始的血肉之躯，与天地搏斗的苦役。

第一步，是看清。禹不再像父亲那样依赖于古老的河图与占卜，他要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这片被水覆盖的大地。他带着一群敢死者，乘着最简陋的木筏，深入洪区核心。巨浪随时可能将他们拍碎，水下隐藏着旋涡和狂乱的水怪。他观察水势的走向，记录每一处山脉的起伏，探明每一道暗流的脾性。风雨打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第二步，是开辟。没有神赐的息壤，那就用双手！他率领着成千上万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民众，开始了凡人难以想象的工程。他们用最简陋的工具，凿开一座座阻挡水道的山峦！龙门山、伊阙、砥柱山……石屑纷飞，虎口震裂，鲜血染红了岩石，又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有人被落石砸死，有人坠入深渊，有人力竭而亡，尸骨就埋在开凿出的河道旁，成为堤岸的一部分。

禹就在他们中间。他瘦得脱了形，皮肤黝黑粗糙如老树皮，腿上长满了毒疮，走路一瘸一拐。但他总是扛着耒耜走在最险处。一次巨大的山体滑坡，险些将整个工程队埋葬，是他发现了征兆，嘶哑着吼叫，用身体推开了几个吓呆的族人，自己却被滚落的巨石擦过胸膛，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吐着血，却死死指着安全的方向，直到最后一个人撤离。

十三年。

他三次经过自己家门。

第一次，妻子女娇临盆在即，痛苦的呻吟声传出茅屋。他扶着耒耜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着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传来，他嘴角刚露出一丝笑意，上游探察的人飞奔来报，发现新的险情。他猛地转身，硬着心肠大步离开。

第二次，孩子已经能摇摇晃晃走路，咿呀学语，扒着门框好奇地看着外面那个又黑又瘦、像野人一样的男人。女娇抱着孩子，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孩子的脸，但手上全是泥泞和伤口。最终，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舍不得吃的干粮，放在门口的石头上，再次转身投入风雨。

第三次，孩子已经七八岁，正拿着小石子在地上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像是在学父亲治水。看见他，孩子有些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父亲”。禹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几乎要迈步过去，但身后是等待他决策的整个工程，是无数翘首以盼的生灵。他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脚步未曾停留。

他不是无情。是那滔天的洪水，那沉重的使命，已经将他所有的“小我”情感，挤压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他整个人，已经从“禹”，变成了“治水”这件事本身。

第十三年，最关键的龙门峡终于被凿通！

积蓄了不知多少年的洪荒巨流，找到了最终的宣泄口！它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被囚禁万年的巨龙，挣脱了最后的枷锁，以一往无前的势头，向着东方开辟出的新河道，奔腾而去！

水流的速度快得惊人，水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被淹没的山峦露出了脊梁，被吞噬的土地重现天日！泥泞的平原显露出来，虽然满目疮痍，却充满了新生的希望！

所有参与治水的人，无论是首领还是民夫，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曾经不可一世的洪水驯服地按照他们开辟的道路奔流。寂静持续了良久。

然后，不知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哽咽，紧接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痛哭声、呐喊声冲天而起！人们跪在泥地里，疯狂地磕头，拥抱在一起，任泪水肆意横流！

成功了！他们成功了！用凡人的双手，完成了神祇都未必能完成的伟业！

禹站在龙门峡的最高处，俯瞰着脚下奔腾咆哮、却已纳入轨道的巨流，俯瞰着远方逐渐显露的苍茫大地。风吹起他破烂的衣衫，露出满身的伤疤和异常鼓胀的、几乎不像人类的关节。十三年风餐露宿，十三载呕心沥血，这一刻，巨大的空虚和疲惫如同洪水般将他淹没。

没有狂喜，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步伐因长年浸泡在水中和过度劳累而变得蹒跚怪异，据说后来的人称这种步伐为“禹步”。

他走下山，走向那些欢呼的人群。

人们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道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无尽的感激、崇拜，甚至是一种看待非人神祇的敬畏。他们看到了他如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禹沉默地走着，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的脸，最终，落在了人群后方。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站在那里，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陌生，有疏离，有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那是他的儿子，启。

禹停下了脚步。隔着欢呼的人群，隔着十三年的光阴，父子俩第一次真正地对视。

禹那张被风雨雕刻得如同岩石般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一个属于父亲的笑容，但面部线条早已习惯了紧绷和肃穆，那笑容显得异常僵硬甚至有些怪异。

他朝着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继续迈开那独特的、沉重的禹步，向前走去，走向更需要他的、百废待兴的苍茫大地。

身后，洪水东流入海，声若雷鸣，恍若永恒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