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着火了。
十日并出,不再是古老的、带着一丝神圣敬畏的传说,而是化作了人间炼狱的真实。十轮巨大的、燃烧着刺目白焰的太阳,如同天帝愤怒掷下的十颗火球,死死钉在青铜色的天穹之上,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没有昼夜更替,没有片刻喘息。时间在永恒的炽白中熔化了,只剩下绝望的煎熬。
河流彻底干涸,露出龟裂的、布满死鱼枯骨的河床。广袤的湖泊缩成一个个冒着热气的泥沼,最后一丝水汽也被贪婪的烈焰舔舐殆尽。森林早已化为连绵的焦炭,山岩被烤得迸裂,发出噼啪的哀鸣。沃野变成无边无际的、硬如陶片的焦土,庄稼连灰烬都未曾留下。
人间,成了一只被架在天地洪炉之上煎熬的巨兽,皮肉焦糊,发出死亡的恶臭。
部落里最老的巫者,穿着早已被汗水浸透又烤干的法衣,带领着残存的族人,在滚烫的祭坛前跪拜、祈祷、哭泣。他们献上所有能找到的、干枯的祭品,用沙哑得如同摩擦石头的嗓音,向上天,向那十轮冷漠的太阳,发出最卑微的哀求。
没有回应。
只有光,毒辣的光,刺得人眼睛流泪,泪水却瞬间蒸发,在脸上留下白色的盐渍。只有热,窒息的热,空气扭曲着,吸入肺里像是滚烫的沙子。
孩童的啼哭微弱下去,老人在寂静中蜷缩着死去,尸体迅速脱水干瘪。强壮的猎人们嘴唇皲裂,眼神空洞,望着那片曾经孕育生命、如今却只带来死亡的天穹,手中的石矛无力地垂下。
希望,比最后一滴水蒸发得更快。
“羲和……羲和女神为何不驾车约束她的儿子?”一个虚弱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带着无尽的困惑与绝望。
没有人能回答。天神的事情,凡人如何知晓?他们只知道,自己被遗弃了,被这十位任性的太阳神子,放在了灭绝的烤架上。
就在这时,人群边缘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个身影拨开萎顿的人群,一步步走到祭坛前方,站在了那片毫无遮拦的、致命的阳光之下。
他很高,身形算不得特别魁梧,却异常挺拔,像一株在烈焰中依旧不肯弯曲的顽铁。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珠,却奇异地没有一丝疲态。他背着一张大得惊人的长弓,弓身黝黑,不知是何材质,在烈日下竟不透半点光泽,反而吸敛着周围的光线,显得沉静而冰冷。腰间挂着一壶箭,箭羽整齐,箭镞闪烁着某种非金非石的寒芒。
他的面容坚毅,下颌线条紧绷,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那不是被太阳灼烧出的空洞与绝望,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专注,像猎鹰锁定了猎物,像寒潭映照着目标。所有浮夸的光与热,似乎都无法侵入那双眼眸深处。
他是羿。部落里最好的射手,沉默寡言,箭术通神,曾一箭射穿云端巨鹰的双目。
他抬起头,眯着眼,直视那十轮肆虐的太阳。阳光在他脸上镀上一层刺眼的金边,他却眨都不眨。
“羿……”老巫者颤巍巍地开口,声音干涩,“你要做什么?”
羿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平稳,却像冰冷的石头投入死寂的熔炉,让所有听见的人都打了个寒颤:“求,没有用。”
“可……那是太阳!是天帝之子!”有人惊恐地低呼。
羿沉默了片刻,缓缓从背后取下那张巨弓。弓身入手,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如同龙吟般的嗡鸣。他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箭镞的寒芒,对准了天穹之上,最猖狂、最灼热的那一轮烈日。
整个部落的人,连呼吸都停滞了。他们看着羿,像看一个疯子,一个即将触怒天神、为他们带来更大灾祸的狂徒。
“羿!不可!”老巫者扑上来,想抱住他的腿,“射日……这是渎神!会降下更大的惩罚!”
羿的手臂稳如磐石,弓弦缓缓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紧绷声。他全身的肌肉线条清晰地贲起,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他们,”羿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先渎了人间。”
话音未落,弓已满月!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张巨弓紧绷的嘶鸣,和羿体内血液奔流、骨骼承受巨力的细微声响。他的精气神,全部凝聚在那一点寒芒之上。
咻——!
箭离弦!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道尖锐至极、撕裂一切的破空声!那支箭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流光,逆着滔天的光与热,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直刺苍穹!
它太快!太锐利!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它的去路!
天上那轮最为骄狂的太阳,似乎猛地一颤!它核心那刺目的白焰仿佛被什么东西骤然击中、穿透!
下一瞬——
惊天动地的爆裂声,终于从九天之上传来!如同百万个雷霆同时炸响!
那轮太阳,当空爆碎!
无穷的光和热瞬间失去控制,猛地向外膨胀、宣泄,化作一场席卷天地的烈焰风暴!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火焰碎片如同暴雨般泼洒而下,却又在坠落途中迅速熄灭、冷却。
天空被炸开一个巨大的、漆黑的窟窿,原本铁板一块的炽白被撕破!
紧接着,沉重无比的东西从那个黑洞中坠落下来,拖着长长的、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尾,轰然砸在远方焦枯的大地上,发出让整个大地都为之震颤的巨响!激起漫天烟尘!
一颗……巨大无比的三足金乌的尸身!它曾经的光芒和热量正在飞速消散,变成一具焦黑的、仍在冒着青烟的庞大躯壳。
天地间,陡然暗了一截。
那令人窒息的酷热,明显消退了一丝。
地面上,所有的人都傻了。他们张着嘴,看着天上那个巨大的黑洞,看着远处那砸出深渊巨坑的金乌尸体,看着羿缓缓放下弓,再次抽出一支箭。
没有欢呼,没有祈祷。只有极致的震惊和茫然。
渎神?是的。但这渎神,却带来了第一丝……清凉?
羿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他的眼神依旧冰冷专注,再次开弓,搭箭,瞄准了第二颗太阳。
咻——!
第二道流光逆天而上!
又一团巨大的光焰在苍穹之上爆开!第二只三足金乌哀鸣着(那鸣叫声撕裂云霄,充满了痛苦和难以置信),从空中坠落!
酷热再次消退。
这一次,地面上的人们,眼中开始燃起一种新的东西。那不是对神的敬畏,而是对生存最本能的、最疯狂的渴望!
“射!羿!射落它们!”不知是谁先嘶哑地喊了出来,声音因激动和脱水而扭曲。
“射落它们!”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对于天神的恐惧!
咻!咻!咻!
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焦点。他立在祭坛上,一次次开弓,每一次弓弦响动,都有一轮太阳当空炸裂,一只金色的巨鸟尸身沉重地坠落凡间。他的动作稳定、精准、高效,没有丝毫多余,仿佛不是在执行一项弑神的壮举,而是在进行最日常的狩猎。
天空中的太阳一个个减少。
狂暴的光热迅速消退,大地开始降温。虽然依旧滚烫,但那足以将人瞬间烤焦的致命辐射消失了。
七、六、五、四……
当第九支箭离弦,将第九颗太阳射落时,天空只剩下最后一轮太阳。它的光芒变得正常的、温顺的金黄色,甚至带着一丝……惊恐的颤抖?它不再肆无忌惮地散发热量,而是悬在原本的位置,微微战栗着。
大地,终于从炼狱中挣脱出来。凉爽的风,不知从何处生起,吹拂过焦土,带来久违的、令人泪流满面的生机。
所有人都看着羿,看着他又一次,缓缓地,抽出了第十支箭。
他瞄准了最后一颗太阳。
“不!不要!”老巫者猛地惊醒,扑过去抱住羿的手臂,声音尖锐,“留下一个!留下一个!羿!我们需要光!需要热!需要一个太阳!”
部落的人们也反应过来,纷纷跪倒在地:“留下它吧!英雄!留下一个!”
羿拉弓的手臂,稳如初。他盯着那最后一轮瑟瑟发抖的太阳,眼神复杂。最终,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弓弦,将第十支箭,重新插回了箭壶。
他收起巨弓,沉默地走下祭坛。
人们疯狂地涌上来,想要拥抱他,赞美他,触摸他。但他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让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只剩下无尽的敬畏。
他拯救了苍生,却也弑杀了九位天帝之子。
他站在那里,抬头望着那唯一幸存、正常运行的太阳。阳光洒在他身上,不再酷烈,温暖而明亮。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事情,永远地改变了。凡人,以凡人之弓,逆天射日。
这份功绩有多大,其后的因果,便会有多沉重。
羿的目光从太阳上移开,投向远方广袤的、百废待兴的人间大地。他的使命,似乎才刚刚开始。
而那支未曾射出的第十支箭,静静地躺在箭壶里,像一个永恒的悬念,和一个时代的冰冷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