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是世间最甜的毒。

后羿拖着疲惫的身躯，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时，带进来的不只是夜晚的寒气，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西王母昆仑神域的冷香。他脸上的皱纹比昨日更深了些，那双曾锁定骄阳的锐利眼眸，此刻盛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一种近乎悲壮的疲惫，和一种沉重的、令人不安的释然。

他将那个看似普通的、触手却温润异常的玉瓶，轻轻放在了屋内唯一的木桌上。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瓶身上流转，映得那里面微微晃动的、泛着奇异流光的丹丸愈发神秘莫测。

嫦娥停下了手中的纺锤，线断了。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丈夫。他不再是那个能射落太阳、受万民欢呼的伟岸英雄。岁月的刻刀，人言的毒箭，尤其是天帝那无声却无处不在的冷落与疏离，早已将他侵蚀得棱角钝去，脊背虽仍挺直，却透着一股从内里渗出的倦怠。

“西王母……赐下的。”后羿的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干涩，“仅此一颗。服之，可……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嫦娥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她的目光没有看那玉瓶，而是紧紧锁着后羿的脸。她在里面看不到丝毫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慌的沉重。

“为何？”她问，声音微微发颤，“为何只有一颗？”

后羿避开了她的目光，沉默地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大口灌下，仿佛要浇灭喉咙里某种灼烧的东西。水珠顺着他花白的胡须滴落。

“帝俊，从未原谅我射杀九日。”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即便那是为了苍生。弑子之痛，胜过一切。祂削我神籍，绝我归路，令我滞留人间，看着力量一点点流逝，看着容颜老去，最终……化为尘土。这是祂的惩罚。”

他转过身，眼中是赤裸裸的痛苦：“西王母或许心存怜悯，或许……另有深意。但祂只给了这一颗。羿……无法独活万年，眼睁睁看着你……”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含义像冰锥一样刺入嫦娥的心脏。

他无法看着她衰老、死亡。所以，他选择了与她共享这永恒？不，不是共享。是放弃。他将长生之药带回来，给了她。而他自已，选择面对那注定的、作为凡人的消亡。

“不！”嫦娥猛地站起，纺车被带倒，发出突兀的声响，“我不要！你若不在，长生于我何益？不过是无边无际的囚禁！”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们可以藏起来，谁也不给！或者……或者把它毁掉！”

后羿走上前，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拭去泪水。那手掌依旧宽厚，却已失了当年拉撼日神弓时的绝对稳定，带着细微的颤抖。

“傻话。”他苦笑，笑容里满是沧桑，“西王母所赐，岂容毁弃？觊觎者众，怀璧其罪。留在身边，是祸非福。”

他拿起那只玉瓶，不由分说，塞进嫦娥颤抖的手里。她的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玉壁，却觉得像是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藏好它。”后羿的眼神近乎哀求，“为了我，活下去。永远……活下去。”

那一刻，嫦娥明白了。这不是礼物，这是命运。是后羿能为她争取到的、唯一的、残酷的生机。也是他替她选择的，一条孤绝至极的道路。

那一夜，无人安眠。玉瓶被嫦娥藏在了卧室墙砖的暗格里，但那无形的、名为“长生”的阴影，却笼罩了这间小小的茅屋，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他们彼此沉默，都知道有什么东西，从这丹药进入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彻底改变了。

变故，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后羿射日落得的威名与西王母赐药的传言，像野火一样在部落里蔓延，也引来了贪婪的窥伺。

第三日黄昏，当最后一丝天光被群山吞没，一阵狂暴的砸门声打破了寂静。

“后羿！交出不死药！”门外是蓬蒙，后羿曾经最得意的弟子，如今却因嫉妒与贪婪扭曲了面容。他身后跟着几个眼神闪烁、被长生迷了心窍的壮汉。“你已非天神，何必霸占神药！交出它，或可饶你夫妇性命！”

柴门在猛烈的撞击下摇摇欲坠。

后羿脸色铁青，怒吼一声，抓起墙角的猎弓，就要冲出去拼命。纵然神力消退，英雄之魂未泯。

“不！羿！”嫦娥死死拉住他，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们人多！你会死的！”

“难道拱手让予这等小人？！”后羿目眦欲裂。

就在这拉扯的瞬间，“砰”的一声巨响，门闩断裂，蓬蒙狞笑着踹开门，带着人蜂拥而入！昏暗的灯火下，刀光刺眼。

混乱！推搡！怒吼！后羿以一敌众，猎弓被他当成棍棒挥舞，逼得众人一时无法近身。蓬蒙眼神凶狠，猛地抽出腰间匕首，瞅准一个空档，直刺后羿心口！

“小心！”嫦娥失声尖叫，想也不想，扑了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

后羿被嫦娥一推，踉跄着躲开了致命一击。而嫦娥自己，却因用力过猛，跌撞向藏药的墙壁方向。蓬蒙的匕首划破了她的衣袖，带出一道血痕，也割断了她束发的带子，长发瞬间披散下来。

“药！药一定藏在这屋里！”蓬蒙不再理会后羿，猩红的目光扫视着屋内，最终定格在那面看似无异的墙壁上。他凭着一种野兽般的直觉，猛地用刀柄砸向那块松动的墙砖！

暗格暴露！温润的玉瓶，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诱人却又致命的光泽。

“找到了！”蓬蒙狂喜地伸手去抓。

“不——！”嫦娥和后羿同时嘶喊出声。

极致的恐惧、绝望、以及对丈夫深深的爱恋，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嫦娥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得到！绝不能！

她离得最近，几乎是本能地，她抢先一步，一把抓住了那只玉瓶！

触手温润，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蓬蒙的手已经抓到面前，狞笑的脸扭曲可怖。

没有时间思考了。

嫦娥猛地看向后羿，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不舍、痛苦、决绝，还有无声的告别。

然后，在蓬蒙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玉瓶的刹那，在後羿目眦欲裂的注视下，她做出了那个足以改变一切的决定——

她拔开瓶塞，仰头，将那颗流转着亿万星辰、蕴含着宇宙初生般力量的不死药，尽数吞入喉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蓬蒙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狂喜化为惊愕和暴怒。

后羿向前扑出的动作定格，眼中是巨大的震惊和……一丝了然的、深不见底的悲痛。

丹药入腹，没有想象中的炽热或痛苦。

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凉却又磅礴无匹的力量，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的身体变得轻盈无比，仿佛挣脱了某种与生俱来的沉重枷锁。肌肤散发出温润的微光，披散的长发无风自动，如同浸染了月华。

她感到自己正在脱离这片土地，脱离这具凡躯的束缚。

“贱人！”蓬蒙反应过来，怒吼着扑上来，想抓住她。

但他的手指，却直接从她变得有些虚幻的手臂中穿了过去！

她正在……飞升！

“嫦娥！”后羿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猛地冲上前，想抱住她。

这一次，他抱住了。但那怀抱中的身躯，正在迅速失去实感，变得像月光一样清冷，像云雾一样缥缈。他能感觉到她，却再也抓不住她。

“羿……”嫦娥低下头，看着他，泪水滑落，却在离开眼眶的瞬间，化作了晶莹的、冰冷的珍珠，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声音也变得空灵，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对不起……我不能……看着你死……”

她的身体越来越轻，光芒越来越盛。茅屋的屋顶仿佛失去了阻碍，她缓缓向上飘起。

后羿徒劳地伸着手，试图抓住那一缕正在消散的衣角，指尖却只掠过一片冰凉的、带着桂花清香的空气。

他仰着头，看着他的妻子，他唯一的挚爱，周身沐浴着越来越明亮的、不似人间所有的清辉，如同挣脱了线的风筝，又如同受到了某种无可抗拒的召唤，缓缓地、不可逆转地飞向那扇敞开的、洒满银辉的窗户，飞向窗外那轮无比硕大、无比清冷、圆满得令人心碎的明月。

她越飞越高，身影在月光中渐渐缩小，变得模糊，最终化作一个小小的、孤独的光点，彻底融入了那轮冰冷的月盘之中。

屋内的喧嚣早已停止。蓬蒙和他的同伙早已被这神迹般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带地逃入了夜色，消失无踪。

只剩下后羿一个人。

他依旧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僵立在冰冷的月光里，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

桌上，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空了的玉瓶，滚落在地，发出空洞的轻响。

远方，传来野狼凄厉的长嗥。

清冷的月辉，洒满人间，也照亮了他脸上无声无息、肆意流淌的泪水。

广寒宫内，应是彻骨孤寒。

而那轮明月，从此，在每一个夜晚，静静俯视着人间，再不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