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正午的烈阳下，蓝得有些虚假，像一块巨大无匹、光滑冰冷的琉璃，一直铺到天边，与同样蓝得刺眼的天空缝合在一起。没有风，浪也倦了，只懒洋洋地一下下舔着岸边金白色的细沙，发出单调而催眠的絮语。

女娃赤着脚，踩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子上，细小的沙粒从她脚趾缝里挤出来，痒丝丝的。她七八岁的年纪，穿着炎帝亲手为她染就的茜红色麻布小裙，像这漫长海岸线上唯一跳动的、鲜活的火焰。

“父亲说海是慈蔼的，”她歪着头，对跟在身后亦步亦趋、愁眉苦脸的老仆嘟囔，“藏着无数宝贝，养活万千渔民。可我觉得，它看起来……好寂寞。”

老仆擦着额上的汗，这海边暑气蒸腾，让他有些喘不过气：“小祖宗，日头太毒，咱们回宫吧？陛下知道了，要责怪老奴的。”

“再玩一会儿嘛！”女娃咯咯笑着，向前奔跑起来，追逐着那些退却的浪花，又在一波新的浪头涌来时尖叫着逃开，清脆的笑声碎了一地。“你看！它在跟我玩！”

老仆无奈地跟上，目光却警惕地锁在那片无边无际的蓝色上。他活了大半辈子，听多了海的故事。它慈蔼，也暴虐；慷慨，也贪婪。它此刻的平静，像一种不动声色的伪装。

女娃越跑越远，被岸边礁石区吸引。那里面藏着无数惊喜：五彩斑斓的贝壳，被海水磨得浑圆的鹅卵石，困在浅洼里惊慌失措的小螃蟹。

“看我找到了什么！”她兴奋地呼喊，举起一个完美的、螺旋纹路的白色海螺，放在耳边，“呀！里面有歌声！”

老仆的心稍稍放下一些，也弯腰捡起一枚 stripy 贝壳，想哄她开心。就在他直起腰的刹那，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远处的海平线，不知何时，悄悄爬上了一条细窄的、墨黑色的云带。速度快得诡异。

海，变了。

那琉璃般的蓝色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层沉郁的、泛着不祥油光的铅灰色。方才还温柔絮语的海浪，声音陡然变得低沉、粗重，像一头被惊醒的巨兽在深渊里喘息。

“小殿下！回来！快回来！”老仆的声音变了调，尖锐地撕裂了闷热的空气。

女娃也感觉到了。她放下海螺，茫然地回头。温暖的海水突然变得刺骨，漫过她脚踝的浪头，带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凶狠的拖拽力。

那墨色的云带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毒液，飞速晕染扩张，眨眼间吞噬了半个天空。阳光被掐灭，世界骤然沉入昏暗。风毫无征兆地炸起，不再是暖风，而是带着腥咸泡沫的、冰冷刺骨的狂飙，吹得女娃站立不稳，裙子紧紧贴在身上，湿透冰冷。

“回来！”老仆踉跄着扑过来，却被一个陡然掀起的巨浪狠狠拍倒在沙滩上，呛咳着咸涩的海水。

海不再是玩伴。它站了起来。

一道山峦般的、墨黑色的水墙，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无声无息地隆起，投下死亡的阴影。它移动得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碾压一切的威严。

女娃吓呆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小小的身体，她想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跑，双腿却像被钉在了冰冷的海水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黑色的高墙，遮天蔽日地向她压下来。

那里面没有脸，没有眼睛，却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最原始的、对渺小生命的漠然与冷酷。

“父亲……”她终于嘶哑地喊出微弱的两个字。

巨浪轰然砸落。

世界消失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狂暴的、冰冷的海水。它们疯狂地涌入她的口鼻，耳朵，挤压她的胸腔，撕扯她的身体。她像一片小小的树叶，被抛掷，被揉捏，被拖向黑暗的深渊。茜红色的裙子在浑浊的海水里一闪，如同最后一滴血，迅速被稀释殆尽。

短暂的、极致的喧嚣之后，是永恒的、绝对的空寂。

……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如同它来时一样，诡异地骤然停息。

乌云散尽，阳光再次恶毒地洒下，照耀着一片狼藉的海岸。沙滩被撕扯得面目全非，堆积着破碎的珊瑚、断木和不明来源的杂物。海，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琉璃般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只是一场集体的幻觉。

老仆从一堆海草中挣扎着爬起，浑身冰冷，脸上老泪纵横，混合着海水和沙子。他发疯似的在沙滩上奔跑，嘶吼着“女娃”的名字，声音凄厉得不像人声。

只有海浪单调的、无动于衷的回应。

完了。一切都完了。

……

没有人知道，在那黑暗的深渊之底，在那冰冷的泥沙之中，一点极微弱的、不甘的意志，却并未随着那小小心脏的停止跳动而彻底消散。

那是对父亲的思念，是对阳光的渴望，是对那场毫无道理的、冷酷吞噬的极致愤怒！

这愤怒太纯粹，太尖锐，竟违背了常理，挣脱了死亡的束缚。

几天后，一只小鸟的尸身被冲上岸边。它的生命早已被海水带走，形貌却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它的羽毛脱落，又生出新的，不再是寻常海鸟的颜色，而是头部变得斑斓，覆盖上如同少女发间花环般的纹路，喙变得洁白如玉，双足却赤红如血。

它很小，小得可怜。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那具安静的小小躯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一声极其尖锐、极其凄厉、蕴含着无尽悲愤与决绝的啼鸣，陡然从那白玉般的喙中爆发出来，刺破了海边虚假的宁静！

“精卫——！精卫——！”

那不是鸟鸣，那是一句诅咒，是一个名字，是一句用灵魂喊出的、永不妥协的战书！

那只新生的、形貌奇异的小鸟，猛地睁开了眼睛。那里面没有禽鸟的懵懂，只有属于一个溺死少女的、清晰无比的痛苦、仇恨和……执念。

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抖了抖湿漉漉的、刚刚生成的斑斓羽毛，然后，毫不犹豫地，振翅飞起！

它飞得不高，甚至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坚定。它越过那片吞噬它的沙滩，飞向远处的林地。

它落在一根枯枝上，用那白玉般的喙，死死啄住一颗比它的脑袋还要大上一圈的、棱角尖锐的石子。

那石子沉重，几乎要把它拽到地上。它拼命扑闪着翅膀，摇摇晃晃，再次起飞，向着那片蔚蓝的、平静的、无边无际的大海飞去。

飞到海面上空，它松开口。

石子笔直地坠落，“噗”一声轻响，在海面上溅起一朵微不足道的水花，旋即消失不见。

海，毫无反应。连涟漪都迅速被抹平。

“精卫——！精卫——！”

小鸟发出更加凄厉的啼叫，再次转身飞回岸边，寻找下一颗石子，下一根枯枝。

它开始了。以这微末之躯，以这衔木石的方式，向这浩瀚无垠、深不可测的东海，发起一场注定徒劳的、绝望的复仇。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太阳升起又落下，潮水涨了又退。海岸边的渔民偶尔会看到那只奇怪的小鸟，它永远在忙碌着，衔着微不足道的东西，投入大海，发出那声令人闻之心悸的啼叫。

有人嘲笑它的不自量力：“可怜的小东西，大海怎么可能被填平？”

有人被那凄厉的叫声扰得心烦，试图用石子丢它，把它赶走。

但它只是灵活地躲开，冰冷的眼眸扫过那些人，然后继续它的工作，仿佛他们和那些礁石、沙砾并无区别。

它的飞行越来越稳，越来越熟练。它不再局限于岸边的石子，它会飞进山林，寻找更坚硬的燧石，甚至折断那些细小的枯枝。它的喙因为无数次啄衔坚硬的物体而磨损，但很快又变得洁白锋利；它的翅膀因为永无休止的飞行而变得强健；它的眼神，也愈发冰冷、执着，再无一丝动摇。

它遇见过狂暴的雷霆风暴，被雨点砸得晕头转向，却仍在雨幕中艰难地衔着一颗小石子。

它遇见过嘲笑它的海鸥群，它们围着它聒噪，抢夺它衔着的树枝。它不发一言，只是用更快的速度冲过去，用那白玉般的喙狠狠啄咬，直到它们惊叫着散开。

它甚至遇见过深海浮上来的、好奇的巨大鲸鱼，喷起冲天的水柱。那庞大的身影足以让任何飞禽惊惶逃窜。但它只是悬停在空中，冰冷地注视着那如同小岛般的巨兽，然后，继续将喙间的石子，精准地丢下去。

它的目标，从来只有这片海。

某一天，一只年老的、见识广博的玄鸟落在了它常歇脚的礁石上，看着它又一次衔起一根远远超过自身体积的枯枝。

“孩子，停手吧。”玄鸟的声音苍老而慈悲，“你填不平它的。就算填上一万年，也填不平。你的怨恨，终究只会耗尽你自己。”

精卫第一次停下了动作。它站在礁石上，小小的胸膛因疲惫而微微起伏。它转过头，看着玄鸟，那双眼睛里没有迷茫，也没有被说动的迹象，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燃烧的固执。

“它吞噬我时，”它的声音不再是清脆的童音，也不是凄厉的鸟鸣，而是一种冰冷的、金石摩擦般的质感，“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

玄鸟沉默了。

精卫不再看它，重新衔起那根沉重的枯枝，奋力飞起，向着大海而去。

它的身影在浩瀚的海天之间，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却又坚定得像一颗投向命运的子弹。

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海岸，一遍，又一遍。

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也仿佛，有些东西，从它投入第一颗石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那“精卫——精卫——”的啼鸣，成了这片海域永恒的背景音，一声声，敲打着时间的铁壁，也敲打着每一个听闻者的灵魂。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溺亡少女的化身。

它是一个符号。一个关于“不可能”的符号。

也是一个关于“绝不忘记”与“绝不原谅”的符号。

东海无言，以它的浩瀚。

精卫亦无言，以它的微末，和它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