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是比死亡更深的黑暗。
轩辕氏的大部落,在黄河流域的冲积平原上蔓延。人烟阜盛,牲口成群,石砌的祭坛高耸,指向苍天。人们耕种,渔猎,祭祀,征战,生儿育女,然后死去。一代又一代。然而,除了风中飘散的歌谣、老者唇边日渐含糊的传说,以及那些结在绳索上、唯有记录者自己能勉强解读的疙瘩,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滑向虚无。
历史是一片巨大的、不断被新的流沙覆盖的荒漠。
黄帝的眉头越锁越紧。他站在夯土高台上,望着他日益壮盛的部族,眼中却有着与这繁荣格格不入的忧思。命令无法精确传达,隔着一道山梁,口信就会扭曲变形。盟约的条款在各方首领的口耳相传中变得面目全非。丰收的粮种是哪一块地所出?治水的沟渠图谱该如何留存,以备来年?那些在祭祀中沟通天地、至关重要的古老祷词,正随着最后几位老巫祝的离世而迅速消散。
“陛下,南山部落进献的陶器数量,与对方所述不符,争执不下……”
“首领,去年记录洪汛的绳结,看守的老人死了,无人能解……”
“吾王,北征的路线,斥候口述与将军记忆有偏差,大军恐误入歧途……”
混乱,误解,遗忘。像无形的沼泽,拖拽着这个试图迈入文明的庞然大物。黄帝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他的力量可以劈开山峦,却无法握住一缕风;他的智慧可以划分州野,却无法打捞起一滴逝去的时间。
他需要一种东西。一种可以钉住记忆,可以跨越时空,可以让万千人心指向同一处的不朽之物。
他的目光投向了台下那个一直沉默的身影。那是一个异常安静的中年人,名叫仓颉。他是部落的史官,掌管着那些记录着最重要事件的绳结。他有着一双过于深邃的眼睛,看鸟兽行迹,看云纹变幻,看星图流转的时间,远比看人的时间多。他常常陷入长久的呆立,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动,仿佛在摹写某种看不见的轨迹。
“仓颉。”黄帝的声音沉缓,带着整个文明的重压,“绳结易误,口耳易讹。吾族不能永远活在迷雾里。我需要一种……永不磨灭的印记,一种能承载语言、固定思想的符号。你能找到它吗?”
仓颉抬起头,那双总是迷离于天地之间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黄帝的身影,以及他身后那片喧嚣而健忘的繁华。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手,抚摸着胸前悬挂的那串硕大、复杂、却即将失去意义的绳结。那里面,或许记录着一次伟大的日出,一场惨烈的战争,一次神启的降临。但很快,它将只是一段磨损的旧绳子。
“王,”仓颉的声音有些沙哑,像久未启用的门轴,“我在看。”
他不再多说,转身走下了高台,径直走向部落之外,走向那片未被人的言语和足迹过多侵扰的旷野。他的使命,不需要言语来承诺。
从此,仓颉消失了。他不再出现在祭祀的队伍里,不再负责解读绳结。有人看见他在雷河岸边,一连数日凝视波涛的起伏与碎裂;有人发现他趴在泥泞的地上,专注地研究野兽留下的爪印蹄痕;有人目睹他在暴雨中仰面站立,任凭雨点砸在脸上,仿佛要记住每一滴水的形状;更多的时候,他独自坐在最高的山崖上,俯瞰着大地上的万物——山川的脉络,鸟群的阵列,龟甲的裂纹,星辰的位移……
他的眼睛,变成了永不餍足的容器,疯狂地吞噬着世间一切的“形”与“迹”。他的大脑,变成了一个沸腾的熔炉,试图从这无穷无尽的纷繁意象中,提炼出最本质的线条。
他时而亢奋,手舞足蹈,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出狂乱的图案;时而绝望,抱头痛哭,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额头,恨其不悟。
他在与整个混沌的自然对话,试图窃取那构建世界的密码。
时间流逝。部落里的琐碎争执仍在继续,新的绳结不断打出,旧的被遗忘。人们对那个疯癫的史官渐渐失去了兴趣,只当他成了又一个被天地逼疯的可怜虫。
直到那个傍晚。
仓颉已经枯坐在洞窟里三天三夜,身旁散落着无数画满失败尝试的兽皮、石板。他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形销骨立。那终极的答案仿佛就在眼前,却隔着一层无法戳破的薄纱。
洞外,夕阳西沉,将最后的余晖泼洒进来。一个年轻的族人奉命给他送来食物和水,见他模样骇人,不敢打扰,放下东西便匆匆离去。仓颉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就在那人转身的刹那,他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极长,投在洞壁上——一个清晰的、扭曲的、抽象的人形。
同时,洞外传来归巢鸟群的啼叫,几只飞鸟的影子急速掠过洞口的光晕。
地上,那人留下的陶碗边缘,有一圈装饰性的水波纹刻痕。
洞壁的影子(人形),飞鸟的掠影(鸟形),陶碗的刻痕(水形)——这三者,在仓颉极度疲惫又极度专注的感知中,在那一瞬间的夕照魔法下,轰然重叠、碰撞、炸裂!
仿佛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劈中了他的天灵盖!
他猛地僵住,瞳孔急剧收缩。
不是摹画!不是完全地摹画那只鸟,那条鱼,那个人!
是捕捉!捕捉那最核心的“意”!
是符号!用一个简洁的、约定的线条,去指代那纷繁万物中的“一”!
“人!”他喉咙里发出一个嘶哑的音节,手指颤抖着,在面前的灰土上,划下了一道简单却无比传神的线条——一个侧立的人形!那不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所有“人”的抽象!
“鸟!”他紧接着划下第二笔,一个简化的、有着尖喙和单足的形象,仿佛瞬间就要振翅飞走!
“水!”第三笔,几道蜿蜒的曲线,流动的意蕴扑面而来!
成了!
堵塞的洪流瞬间奔涌!此前观察过的天地万象,那些山川鸟兽日月星辰的轨迹,在他脑中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分解、重组、简化!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摹写,而是提炼、创造!每一个符号的诞生,都伴随着一个事物被真正“抓住”、被赋予“形名”的巨大喜悦!
他彻底陷入了一种神魔般的狂热状态。手指划破了,就用血!地面不够了,就刻在洞壁!他不知疲倦地创造着,一个个凝聚着万物精魄的符号从他指尖流淌而出,闪耀着思维与智慧的光芒。
他忘了时间,忘了饥饿,忘了自己。
洞外,天地却骤然色变。
原本星斗满天的夜空,毫无征兆地乌云密布,雷霆滚滚!那不是寻常的雷雨,那雷声沉闷而愤怒,仿佛天穹本身在震怒!一道道闪电不再是耀眼的白色,而是诡异的血红,撕裂夜幕,如同苍天的伤口!
紧接着,粟米般的雨点夹杂着冰雹,疯狂砸落!风声凄厉,如鬼哭神嚎!
部落里的人们惊恐万状,纷纷跪地祈祷,不知触怒了哪位神灵。
唯有黄帝,似有所感,猛地站起身,目光锐利地射向仓颉所在的那个山洞方向。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击中了他:这不是天灾,这是……天谴!是某种禁忌被打破的征兆!
山洞内,仓颉对洞外的天崩地裂浑然不觉。他完全沉浸在那个由他亲手开辟的新世界里。最后一个符号完成的瞬间,他虚脱般地向后倒去,靠在山壁上,胸膛剧烈起伏。
洞外的暴虐天气,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血色闪电,如同天神的巨矛,直劈山洞所在的山峰!
轰隆——!
山石崩裂,巨响震耳欲聋。
然而,那闪电却在距离山洞咫尺之遥的地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柔和的、由无数刚刚诞生的字符所汇聚成的光幕悄然挡住,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雷声渐歇,乌云诡异地迅速散去,仿佛刚才的狂暴只是一场幻觉。雨停了,风止了,甚至露出了格外澄净的星空。
一切重归寂静。
黄帝带着众人,举着火把,心急如焚地赶到山洞前。
他们看到的是瘫倒在地、奄奄一息的仓颉。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苍白如纸,但嘴角却带着一丝孩童般纯净而满足的微笑。他的身边、洞壁之上,刻满了成千上万个奇异的、他们从未见过、却仿佛直指万物本源的符号。
那些符号,在火把的照耀下,仿佛拥有生命,在安静地呼吸。
一个族人小心翼翼地上前,扶起仓颉,给他喂水。
另一个族人则好奇地指着洞壁上一个最简单、最鲜明的符号——那是一个圆圈,中间点了一个点。
“这是什么?”他下意识地问。
虚弱到极点的仓颉,眼皮颤动,嘴唇翕动,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音:
“日……”
那族人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望向洞外已然晴朗的夜空——虽然此刻是黑夜,但他仿佛看到了那颗给予万物光热的、永恒的太阳。这个符号,精准地、永恒地抓住了它!
他又指向旁边一个弯弯的符号。
“月……”仓颉的声音如同梦呓。
人群骚动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席卷了每个人。他们瞬间明白了这些东西的价值,以及方才那场天地异变的原因。
这不是图画,这是……“字”!
可以记录日月的字!可以固定思想的字!可以对抗遗忘的字!
黄帝缓缓走上前,俯身看着那些符号,又看着濒死的创造者。他的眼中充满了无尽的震撼、敬畏,以及一丝深深的忧虑。
他窃取了天地的奥秘。
从此,人族不再仅仅依赖于脆弱的记忆和容易出错的绳结。文明拥有了可以传承的骨血,思想拥有了可以飞翔的翅膀。
但代价是什么?
仓颉再次昏迷过去。他的呼吸微弱,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已倾注在了这满洞的字符之中。
黄帝脱下自己的大氅,轻轻盖在这个形销骨立的史官身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覆盖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站起身,对身后所有屏息凝神的族人,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郑重无比的命令:
“记住这里发生的一切。记住他。”
“从此,我族有了字。”
火把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洞壁上那些沉默却震耳欲聋的符号,也映照着黄帝深沉如夜的面容。
一个新的时代,在无声的惊雷中,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