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省城飘着细雪。
杜仵作缩着脖子从按察使司后门出来,手里拎着两条刚买的活鲫鱼,嘴里嘟囔:
“臭小子林绡不在,老子还得替他跑腿。”
他嘴硬心软,脚步却快——
今儿得把抄好的河案卷宗寄出去,
再顺路去趟纸马铺,给林母捎两刀黄表纸。
雪落在胡须上,化成水珠,
他拿袖子一抹,笑出一脸褶子:
“老了老了,还成了信差。”
同一时辰,临安县。
林母围着围裙,在灶台前忙得脚不沾地。
锅里咕嘟咕嘟炖着老母鸡,汤色奶白,
她拿勺子尝一口,皱鼻子:
“盐淡了点,再加点,绡儿喜欢重口。”
林衡劈柴回来,肩上落了一层雪,
他把木柴码在墙角,冲屋里喊:
“娘,柴够了,不够我再砍。”
林穗蹲在门槛上,数着篮子里的梨: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哥说回来吃最大那颗,我留好了!”
晚上,杜仵作就着油灯写信。
笔是老狼毫,纸是糙黄纸,
字迹歪歪扭扭,却句句带劲:
“林家嫂子,绡儿在书院争气,
沙盘把旧派噎得直翻白眼。
你别惦记,他瘦不了,
我隔三差五给他塞腊肉。
另:穗儿要的桂花糖我买了三斤,
别一次给她吃光,牙疼别找我。”
写完,他把信折成豆腐块,
塞进油布袋,封口处还压了个火漆印,
印是枚小算盘,歪歪扭扭,
像他自己咧嘴笑的模样。
夜深,林母坐在油灯旁补衣。
针线在布上游走,嘴里也不闲着:
“衡儿,你弟来信没?”
林衡把信纸摊在桌上,念得磕磕巴巴:
“娘,杜叔说绡儿瘦了……”
林母针线一顿,眼圈发红:
“瘦啥瘦,男孩子瘦点精神。
你告诉他,家里梨熟了,
再瘦也得回来啃,不然全喂猪。”
林穗趴在她膝头,小声补刀:
“猪不吃梨,哥吃。”
灯芯“啪”一声爆响,
屋里笑声混着鸡香,暖得能化雪。
腊月底,杜仵作约了省城几个老河兵喝酒。
酒是自家酿的浊酒,菜是花生米、豆腐干,
桌上摊着林绡寄来的活字沙盘小图。
老河兵老李夹颗花生米,眯着眼:
“老杜,你徒弟这沙盘,真能让黄河听话?”
杜仵作灌一口酒,哈着热气:
“不听话也得听,
算盘珠子一响,龙王爷都得打哆嗦!”
众人哄笑,酒盏碰得叮当响,
笑声里,杜仵作想起林绡第一次拿算盘的样子,
瘦瘦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像夜里不灭的灯。
除夕夜,省城鞭炮声此起彼伏。
杜仵作独坐小屋,桌上摆着一碗饺子、一壶酒。
他举杯对着窗外雪影:
“臭小子,吃饺子别忘了蘸醋。”
同一时刻,林家小院。
林母把饺子盛进粗瓷盘,
林衡把第一只饺子夹给母亲,
林穗把最大的那只留空位,
小声嘀咕:“哥,快回来吃。”
两盏灯,隔着千里风雪,
却照在同一条归路上。
烟火升空,
像替他们传递一句悄悄话:
“人间烟火处,最抚凡人心。”
腊月二十三,小年,酉时刚过。
省城驿馆旁的小酒馆里,杜仵作把最后一壶温好的浊酒倒进碗里,咕咚一口。
“掌柜的,再给添二两!”
“杜爷,您今儿喝得够多了。”
“不多,再给我二两,我徒弟快上考场了,得替他壮壮胆。”
掌柜笑着添酒,杜仵作掏出怀里的铜铃残片,放在桌角当杯垫。
铃声轻响,他眯眼嘟囔:“臭小子,别给我掉链子。”
酒碗边,摊着刚誊好的河案卷宗——
“颍水旧坝民口供”五个大字,墨迹还湿。
杜仵作拿袖子抹了一把,折成豆腐块,塞进油布袋。
“明天一早寄。”
他抬头看窗外飘雪,小声补一句:“小年快乐,别冻着。”
同一时刻,临安县林家小院。
灶膛里柴火噼啪,林母把最后一勺麦芽糖浇进模子,
金黄糖浆在木模里转圈,香气窜满屋。
林穗蹲在灶门口,小脸被火映得通红:
“娘,哥啥时候回来吃糖瓜?”
“快了快了,信里说考完就回。”
林母把糖瓜切小块,装进粗瓷罐,
顺手往罐底塞了张字条:
“绡儿,糖瓜甜,别忘蘸雪。”
林衡推门进来,肩头落雪,
手里提着两条活鲫鱼:
“娘,杜叔托人捎的,说小年补脑。”
林母笑着接过鱼,
锅里鱼汤咕嘟咕嘟,
像替远在京城的儿子煮着平安。
子时,两地同时举杯。
杜仵作对着驿站方向:“臭小子,小年快乐!”
林母对着灶膛火苗:“绡儿,趁热吃糖瓜!”
雪落无声,
一壶浊酒、一碗鱼汤、一块糖瓜,
隔着三百里,
却把两盏灯照得一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