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寅正刚过，鸡还没叫第二遍。
嵩阳书院后山黑得像锅底，林绡已经摸黑把行李捆好：
一只旧布包，里头算盘、错题本、铜铃、桂花糖，一样不落；
外头再裹一件娘亲手缝的厚棉袄，补丁叠补丁，却暖得像个小火炉。
他蹲在门口，拿绳子勒紧包角，嘴里嘟囔：
“再勒紧点，省得半路上散架。”
屋里，同舍的顾允成迷迷糊糊探出头：
“哥，你真不等开春？山长还想留你吃团年饭呢！”
林绡咧嘴一笑：“团年饭年年有，老娘的饺子可等不了。”
卯正，顾宪之披着厚氅，站在书院石阶上，手里提着一只油纸灯笼。
灯笼光映雪，把老爷子眉毛都照得发白。
他把灯笼递到林绡手里，声音不高，却带着笑：
“路上黑，别摔了算盘。”
林绡双手接过，鼻尖一酸，
“先生放心，算盘没摔，我摔了也得爬起来接着算。”
顾宪之拍拍他肩膀，又补一句：
“第七名只是开场，明年春闱，再给我敲一次锣。”
林绡咧嘴，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成！锣响三声，给您报喜！”
辰时，书院门口聚了一群人。
高湛把折扇当锣敲，
“咣咣咣”三声，
“第七名回家喽！明年带状元红回来！”
刘孟阳也难得没酸，递上一只小布袋：
“里头是江南新茶，路上解乏。”
林绡接过，冲他挤眼：“茶我收，嘴我也收，明年再吵！”
众人哄笑，笑声震得檐角残雪簌簌落。
沈星疏把一只热腾腾的肉包子塞他手里：
“路上别饿着，肉馅儿是今早现剁的。”
林绡咬一大口，烫得直哈气，
“香！到了家，我给你们寄梨！”
巳时，骡车出了书院。
车轱辘碾着残雪吱嘎吱嘎，
林绡把算盘横放膝上，
手指一下一下拨珠子，
“哒哒哒”——像在给自己打节拍。
雪越下越大，车夫老周回头喊：
“公子，雪封山了，要不要歇一晚？”
林绡咧嘴：“不歇，雪再大，也挡不住我回家吃饺子的脚！”
老周笑骂一句“犟驴”，
鞭子一甩，骡车冲进雪幕，
像一条倔强的青蛇，直奔故乡。
申时，风雪迷眼，骡车陷在半尺深的雪沟里。
林绡跳下车，和老周一起刨雪。
手冻得通红，算盘珠子却滚得飞快——
“再刨十铲，车就能动！”
十铲下去，车果然“咯吱”一声出了沟。
老周喘着粗气竖大拇指：
“公子这算盘，比铁锹还好使！”
林绡哈哈大笑：“铁锹挖雪，算盘挖路，都一样！”
亥时，临安县村口。
远远看见一盏红灯笼，
在风中晃啊晃，像一颗跳动的心。
林母站在门口，手里攥着笊篱，
锅里饺子咕嘟咕嘟冒泡。
林绡一下车，喊了一嗓子：“娘，我回来了！”
林母手里的笊篱差点掉进锅里，
眼眶一下红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衡从屋里冲出来，肩上的疤还红着，
一把抱住弟弟：“再晚点，饺子就糊了！”
林穗踮脚往包里掏：“哥，糖瓜呢？”
林绡把桂花糖塞她手里，
又掏出江南腊肉、杜仵作的茶、刘孟阳的酒，
一样样摆在桌上，
像把一路的风雪和热闹全倒了出来。
子时，一家人围炉而坐。
林母把第一只饺子夹到林绡碗里，
“尝尝，白菜猪肉，你小时候最爱。”
林绡咬一大口，烫得直吸气，
却笑得像个孩子：“香！比山长羊肉汤还香！”
窗外雪落无声，
屋里灯火通明，
算盘挂在墙上，铜铃在灯下闪光，
像在给这条归途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林绡端起酒杯，冲窗外雪影举杯：
“江南的河清了，
家里的雪也清了，
明年开春，再敲一次锣！”
天刚擦亮，林家小院的烟囱就冒出了白烟。
林母围着围裙，一手添柴，一手拿勺，
锅里炖着老母鸡，汤面漂着几颗红枣，咕嘟咕嘟冒泡。
林绡蹲在灶门口添柴火，
“娘，火大点，汤得滚透！”
“滚透？再滚就飞房顶了！”
林母笑骂一句，手上却不停，
一勺热汤舀起来，先往灶王爷嘴上点一下，
“灶王爷，保佑我家绡儿明年再敲一次锣！”
除夕夜，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林衡把最后一盘红烧狮子头端上桌，
林穗踮脚把筷子摆成花，
林父的牌位前，也放了一小盅酒。
林绡端起酒杯，冲牌位咧嘴一笑：
“爹，第七名给您争脸了，
明年春闱再给您争个更大的！”
一家人碰杯，
筷子敲碗沿，“当当当”，
像把算盘珠子敲成了鞭炮。
饭后，围炉守岁。
林母把花生、瓜子、糖瓜摆了一炕桌。
林穗扒着林绡的胳膊问：
“哥，你那个‘漕弊论’到底写了啥？
隔壁王婶说，江南的船工都在传。”
林绡捏起一颗糖瓜，咬得脆响：
“简单，就是把官府的黑账翻给大家看，
一条一条，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
拨到他们肉疼。”
林母听得直点头，
“拨得好！拨得他们不敢再欺负咱老百姓！”
初一清早，鞭炮声此起彼伏。
林绡拎着一只小布袋，
里头装着自制的木算盘吊坠，
挨家挨户给乡亲们拜年。
“李叔，新年好！给您家小孙子一个算盘，
学算术，算好日子！”
“哎哟，林家小子，这算盘真精致！”
孩子们围着林绡转，
“林哥哥，明年我也考第七名！”
林绡笑着摸摸他们脑袋：
“第七名不够，得考第一！”
初五，迎财神。
林母早早起来，
把一枚铜钱塞进饺子里，
谁吃到谁今年最旺。
林绡一口咬到铜钱，
“娘，今年财运归我，
我拿去给河工买新锹！”
林母笑得合不拢嘴：
“买！买两把！一把挖土，一把挖贪官的良心！”
一家人笑得前仰后合，
连屋顶的雪都被震落几片。
正月十五，元宵灯会。
临安县小河边挂满了灯笼，
林绡亲手做了一盏算盘灯，
木框糊纸，算盘珠子当灯芯，
一点火，珠子透亮，
像一串会发光的算盘。
林穗提着灯，在人群里穿梭，
“看，我哥的算盘会发光！”
孩子们追着灯跑，
笑声像鞭炮，一路炸到河对岸。
林绡站在桥头，
看着灯火倒映在水里，
像把整条河都点亮了算盘珠子。
正月十六，年味儿慢慢散了。
林母把最后一块腊肉收进缸里，
林绡把算盘擦得锃亮，
挂在床头，像挂一把未出鞘的剑。
夜里，一家人围炉烤火，
林母轻声问：“绡儿，开春就走？”
林绡点头，声音温柔却坚定：
“嗯，河在等我，百姓也在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