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孤城悬旌·凤慑千军
落鹰峡方向的浓烟尚未完全散去,如同一条垂死的黑色巨蟒匍匐在天际,带着不祥的预兆。
飞羽隘内,左贤王兀术的耐心正随着时间一点点耗尽。派去追击的一万五千精锐,由他麾下猛将巴特尔率领,按理说早该碾碎那几千天宸溃兵,提着那独眼贼将的头颅回来复命了。
然而,除了最初确认巴特尔部追入落鹰峡的消息外,再无任何音讯传回。那峡谷仿佛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了他的精锐,连一点回声都没有。
“再派斥候!给我进落鹰峡去看!巴特尔这个废物到底在干什么!”兀术烦躁地在大帐内踱步,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征战半生,对危险有种野兽般的直觉,此刻,这种直觉正在疯狂地向他示警。
帐内之前的喧嚣和轻松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沉默。将领们面面相觑,也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很快,一名斥候连滚爬爬地冲了回来,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王……王爷……峡谷……全是……全是……”
“全是什么!说!”兀术一把揪住斥候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独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凶光。
“全是尸体!我们的人的尸体!烧焦了……都烧焦了!巴特尔将军的旗……也倒了!全军……全军覆没啊王爷!”斥候终于崩溃地哭喊出来,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轰——!
如同一个炸雷在帐内所有北漠将领头顶炸开!
全军覆没?
一万五千精锐骑兵,进了趟峡谷,就这么……没了?
这怎么可能?!那是巴特尔!是勇冠三军的万夫长!带领的是一万五千能征善战的王庭精锐!不是一万五千头猪!就算是猪,天宸人也要抓好久!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兀术猛地将斥候掼在地上,额头上青筋暴跳,咆哮声震得帐篷簌簌作响,“南宫昭!那个病痨鬼女人!她怎么可能有这种本事!是陷阱!对!是陷阱!”
他猛地反应过来,落鹰峡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那几千溃兵是诱饵!巴特尔这个蠢货,轻敌冒进,一头扎了进去,葬送了他整整一万五千人!
奇耻大辱!前所未有的惨败!
兀术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眼前阵阵发黑。他南侵以来,一路势如破竹,连克天宸数城,连飞羽隘这等雄关都拿下了,眼看就要立下不世之功,却在一个女人手里,在一个小小的苍云堡,折损了如此多的精锐!
这消息若是传回王庭,他的政敌会如何攻讦他?他的威望将受到何等打击?
愤怒!滔天的愤怒如同岩浆般瞬间吞噬了兀术的理智!那一点点谨慎和不安被燃烧殆尽,只剩下最原始、最狂暴的毁灭欲望!
“南宫昭!本王要将你碎尸万段!踏平苍云堡!鸡犬不留!”兀术状若疯魔,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酒肉瓜果滚落一地。
“众将听令!”他血红着眼睛,嘶声怒吼,“集结所有兵力!立刻!马上!随本王踏平苍云堡!用所有天宸人的血,祭奠我北漠勇士的亡魂!”
“王爷三思!”一名相对老成的将领硬着头皮劝谏,“苍云堡城墙坚固,我军新遭重创,士气受挫,是否应先固守飞羽隘,从长计议?况且,我军粮草大多仍在隘内……”
“闭嘴!”兀术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刀锋直指那名将领,“谁敢怯战,犹如此案!”
刀光一闪,厚重的木案被劈成两半!
“全军出击!留下五百人看守飞羽隘和粮草!其余所有人,跟本王走!不破苍云堡,誓不还师!”兀术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充满了暴戾和杀意。
剩余的北漠将领被主帅的疯狂所震慑,无人再敢多言,纷纷领命而出。
很快,飞羽隘内战鼓擂动,号角长鸣,剩余的两万三千余名北漠骑兵(扣除落鹰峡损失和留守兵力)迅速集结。兀术甚至等不及步卒整理装备,亲自率领所有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冲出飞羽隘,朝着苍云堡疯狂扑去!
复仇!他要用最狂暴、最直接的方式,将那个该死的女人和她的破堡碾碎!
……
苍云堡。
城头之上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道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烟尘正在迅速蔓延、逼近。如同沙暴来临,又如同无数洪荒巨兽奔腾践踏,连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沉闷如雷的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敲打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来了。
左贤王兀术的主力,带着倾天的怒火,来了。
城墙上,经历过血战的老兵们尚且能保持镇定,但那些刚刚补充进来的新兵,以及协助守城的民夫,脸上已毫无血色,握着武器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
他们只有几千人,刚刚经历了一场守城血战,伤亡不小,疲惫不堪。而城外,是数万狂暴的北漠铁骑,携大胜之威和新败之怒,誓要将此地踏为齑粉。
这几乎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南宫昭的身影依旧立在城楼最高处,黑色大氅在风中狂舞,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狂风卷走。她的脸色在敌军掀起的肃杀之气中显得更加苍白,单薄的身形与城外铺天盖地的军容形成了绝望的对比。
任谁看去,这都是一幅螳臂当车、孤舟悬于怒海的景象。
几个站在南宫昭身后的亲卫,手心全是冷汗,几乎要忍不住劝她暂时下城避一避锋芒。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达到顶点时,南宫昭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嘲弄和……睥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只见她缓缓抬起手,指向城外那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狰狞面目的北漠大军,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风雷般的蹄声,传入附近每一个守军的耳中:
“看,他们来了。”
“带着愤怒,带着轻蔑,以为凭借人多马壮,就能轻易碾碎我们,就像他们之前碾碎飞羽隘一样。”
她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病弱的沙哑,但话语中的内容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也激起了守军心底最深处的屈辱和不甘。
“他们觉得,我们天宸人软弱可欺,我们的城墙不堪一击,我们的将军……是个女人,所以活该被他们屠戮,被他们践踏。”
南宫昭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城头上一张张或恐惧、或茫然、或隐含愤怒的脸。
“一天前,他们也是这么觉得的。然后,赵莽将军带着你们,把他们的一万五千人,引进了落鹰峡,烧成了灰烬。”
提到落鹰峡的大胜,士兵们的眼睛猛地亮起了一丝光。那是他们亲手创造的奇迹!
“现在,他们又来了。因为输了,所以更愤怒,更想杀了我们。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城头上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突然,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新兵,不知从哪里涌起一股勇气,嘶声大喊:“杀!杀光他们!”
就像一点火星落入了滚油之中!
“杀!杀!杀!”
越来越多的士兵跟着怒吼起来,恐惧被暂时的热血覆盖,屈辱化为了拼死的战意!
南宫昭看着群情激愤的士兵,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绝境之中,唯有同仇敌忾,方能有一线生机。
她抬起手,压下众人的呐喊。
“没错,杀光他们。”
“但不是靠蛮力。靠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头,“也靠这里。”她握拳,轻轻捶了捶心口。
“记住,你们不是在为我南宫昭而战。你们是在为你们身后的父母妻儿而战,为你们被屠戮的同胞而战,为天宸的尊严而战!”
“我南宫昭,与你们同在。城在,人在。城破,”她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我陪你们共赴黄泉。”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假的承诺。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沉重。
这一刻,所有士兵看着那个瘦削苍白的背影,看着她毅然决然面向数万敌军的身影,心中最后一点犹豫和恐惧,奇迹般地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壮的、近乎疯狂的决心!
主帅不惜死,我等何惜命!
“愿随主帅死战!”张猛留下辅助守城的一名副将振臂高呼。
“愿随主帅死战!!”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瞬间响彻城头,士气在这一刻攀升至顶峰!
南宫昭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再次面向城外。
大军,已至城下。
北漠骑兵在城外一里处开始减速,最终停下。庞大的军阵散开,黑压压一片,刀枪如林,反射着冰冷的寒光,冲天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左贤王兀术在亲卫的簇拥下,来到阵前。他远远望着苍云堡城头,目光瞬间就锁定了那个与众不同的、穿着黑色大氅的瘦削身影。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他有种强烈的直觉——就是那个女人!南宫昭!
“南宫昭!给本王滚出来受死!”兀术运足内力,如同炸雷般的吼声滚滚传来,震得城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城头上,南宫昭轻轻咳嗽了两声,示意士兵拿过一个简易的扩音筒(铁皮卷成)。
她的声音透过扩音筒传出,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双方数万人马的上空,甚至压过了兀术的怒吼:
“左贤王,落鹰峡的烟火,可还好看?”
一句话,精准无比地戳中了兀术最大的痛处!
兀术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身边的所有北漠将领也都怒火中烧,纷纷咒骂起来。
“牙尖嘴利的贱人!本王定要将你千刀万剐!”兀术咆哮,“攻城!给本王立刻攻城!先登城者,赏千金,封万夫长!”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然苍云堡看起来不好打,但北漠军刚刚经历惨败,又被主帅的愤怒和重赏刺激,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发出震天的嚎叫!
第一批数千人的步兵扛着简陋的云梯(仓促打造),挥舞着刀盾,如同潮水般向着苍云堡城墙涌来!
大战,瞬间爆发!
“弓箭手!准备!”城头上,守军将领声嘶力竭地怒吼。
“等等。”南宫昭却突然下令。
众人都是一愣。敌军已进入射程,为何不放箭?
南宫昭目光冷静得可怕,看着下方如同蚂蚁般涌来的北漠步兵,淡淡开口:“放近些。”
“再放近些。”
士兵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敌军已经冲到了护城壕沟边,开始架设云梯了!
“主帅!”副将焦急万分。
“听令!”南宫昭的声音不容置疑。
直到最前面的北漠兵已经开始攀爬云梯,狰狞的面孔几乎清晰可见时,南宫昭才猛地一挥手:
“倒油!”
早已准备好的守军立刻将一锅锅滚烫的金汁(沸水混合粪便污物,恶毒且容易引发感染)和热油,奋力倾泻而下!
“啊啊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瞬间从城下爆发!被滚烫液体浇中的北漠士兵如同下饺子般从云梯上跌落,浑身皮肤起泡溃烂,发出痛苦的哀嚎,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放火箭!”南宫昭再次下令。
点燃的箭矢射入倾泻下的油和金汁中,虽然未能大规模燃烧(金汁不易燃),但依旧引燃了部分热油和士兵的衣物,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和恐慌!
第一波攻势,竟然被这残忍而有效的手段硬生生遏制在了城墙脚下!
兀术在后方看得眼角欲裂!他没想到对方防守如此刁钻狠毒!
“弓箭手压制!继续给本王冲!谁敢后退,立斩不赦!”兀术疯狂地挥舞着弯刀。
北漠的弓箭开始如雨点般射向城头,不断有守军中箭倒下。但守军在南宫昭的镇定指挥下,拼死反击,滚木礌石不断砸下,每一次都能带走数条北漠兵的性命。
战斗陷入了残酷的消耗战。
城上城下,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亡。鲜血染红了城墙,尸体在城下堆积如山。
南宫昭始终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一动不动。流矢从她身边嗖嗖飞过,甚至有箭镞擦着她的披风飞过,她都恍若未觉。
她的冷静,极大地稳定了军心。
主帅不惜死,我等何惜命!这句话不再是口号,而是变成了所有守军拼死力战的信念!
一个时辰过去了。
北漠军发动了三次大规模的冲锋,甚至动用了冲车撞击城门,但都被守军顽强地击退。苍云堡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块礁石,看似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
城下北漠军的尸体已经堆积得老高,伤亡恐怕已超过三千人。而守军的伤亡同样惨重,能战之士越来越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血污。
兀术几乎要气疯了!他两万多人,竟然打不下一个兵力空虚的小小苍云堡!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就在他准备不惜代价发动第四次总攻时——
一骑快马,如同疯了般从飞羽隘方向狂奔而来,马上的骑士浑身是血,几乎是滚落到兀术马前,声音凄厉绝望,带着哭腔:
“王爷!不好了!飞羽隘……飞羽隘丢了!”
“什么?!”兀术如遭雷击,猛地晃了一下,几乎从马背上栽下去!
“天宸军!是天宸军!他们打着……打着落鹰峡那支军队的旗号!趁隘内空虚,突然杀到!留守的弟兄们拼死抵抗,但人太少了!他们用了火攻!粮草……粮草大半被烧了!隘口……失守了!”报信的士兵说完,便力竭晕死过去。
轰——!
这个消息,比落鹰峡之败更加致命!如同一个巨锤,狠狠砸在了兀术和所有北漠将领的心脏上!
飞羽隘,丢了?粮草,被烧了?
他们的退路……被切断了!
他们这两万多人,成了孤军!深入敌境,前有坚城久攻不下,后路已断,粮草不济……
一瞬间,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北漠将士的心!
“噗——!”兀术急怒攻心,再也忍不住,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眼前一黑,直接从马背上栽落下去!
“王爷!王爷!”亲卫们慌忙上前抢救,阵脚大乱!
而城头之上,一直凝神观察敌阵的南宫昭,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后阵的骚动和混乱。
她知道,张猛和赵莽,得手了!
时机已到!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声音透过扩音筒,清晰地传遍战场,带着无可匹敌的威严和宣告:
“北漠将士听着!”
“尔等后路已断!飞羽隘已被我军收复!粮草尽焚!”
“左贤王兀术倒行逆施,轻敌冒进,已遭天谴!尔等还要为他陪葬吗?”
“放下武器,跪地投降者,可免一死!”
“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她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重重地砸在每一个已经惊慌失措的北漠士兵心头!
飞羽隘失守的消息早已像瘟疫一样在军中传开,主帅吐血落马更是让士气彻底崩溃!此刻再听到南宫昭的劝降,无数北漠士兵的斗志瞬间瓦解!
当啷!当啷!
不知是谁先扔下了武器,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一般,越来越多的北漠士兵丢掉了手中的刀枪,面色惨然地跪倒在地……
兵败,如山倒。
城头上,残存的天宸守军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了劫后余生的、震耳欲聋的狂喜欢呼!
“赢了!我们赢了!”
“主帅万岁!公主万岁!”
无数道激动、狂热、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在那个依旧挺立在城头的玄色身影上。
是她!以数千残兵,孤城悬旌,硬抗数万敌军狂攻!
是她!运筹帷幄,落鹰峡一把火焚尽敌军精锐,又奇兵突出,釜底抽薪夺回飞羽隘!
是她!在最后时刻,一言攻心,不战而屈人之兵!
奇迹!这是真正的战争奇迹!
南宫昭听着震天的欢呼,看着城下跪倒一片的北漠军队,身体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一直紧绷的心神骤然松弛,剧烈的咳嗽再也压抑不住,她猛地用手捂住嘴,殷红的鲜血从指缝中渗了出来。
“主帅!”身旁的亲卫惊呼着上前扶住她。
南宫昭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她缓缓擦去嘴角的血迹,苍白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眸子望着远方飞羽隘的方向,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极致的疲惫,以及……一丝深藏的、无人能懂的哀伤。
这一步,她走赢了。
但脚下的累累白骨,又有多少,是她亲手推入这地狱的?
凤翼展,烈焰燃,焚尽了敌寇,也灼痛了她自己。
这通往权力之巅的路,从来都是用鲜血和尸骨铺就的。
她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打扫战场,清点伤亡,收押俘虏。”
“另外,派人以最快速度,将今日之战报……传回京城。”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漠,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胜利与她无关。
转身,走下城头。黑色的披风在身后扬起,如同凤凰的羽翼,掠过血与火的战场,孤独,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