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惊弓之鸟·利刃藏袖
北疆的流言如同淬了毒的藤蔓,不仅在天宸国内疯狂滋长,其尖锐的棘刺也悄然蔓过了边境。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苍云堡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来自北溟国的使团,打着“睦邻友好,共贺太平”的旗号,携带着北溟皇帝轩辕弘的国书和礼物,要求觐见天宸镇国公主。
主帅府正厅,南宫昭端坐主位,一身素净常服,未施粉黛,脸色在灯下显得有几分苍白,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她轻轻咳嗽了两声,才抬手示意:“贵使远来辛苦,看茶。”
北溟正使是一位四十岁上下、面容精明的文官,礼数周到,笑容得体,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倨傲。他呈上国书与礼单,说了些场面话,无非是称赞公主殿下巾帼不让须眉,平定北疆,威震四方,北溟深感钦佩,愿永结同好云云。
南宫昭静静听着,偶尔颔首,态度疏离而合乎礼仪,将一个病体初愈、不擅交际的公主形象扮演得无可挑剔。
然而,当那正使话锋一转,似不经意般提起:“近日北疆似有些关于贵国林老将军的传闻,颇为离奇,竟牵扯到两国旧事,我主听闻,甚为关切,不知公主殿下可知详情?若真有宵小之辈挑拨两国关系,我北溟定不轻饶……”
厅内气氛瞬间微凝。
侍立在侧的张猛、赵莽眼神陡然锐利,手不自觉按上了刀柄。
南宫昭端茶的手稳如磐石,她轻轻吹开浮沫,眼帘都未抬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淡漠:“不过是一些无知乡民以讹传讹的闲话罢了。外祖父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英灵不容玷污。至于两国邦交,”她终于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那正使,无喜无怒,却让那正使心头莫名一寒,“贵国若诚心交好,我天宸自然以礼相待。若听信流言,心生疑虑,反倒不美。贵使以为呢?”
轻飘飘一句话,将皮球踢了回去,既撇清了自己散布流言的嫌疑,又暗含警告,点明北溟若借此生事便是无理取闹。
正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立刻恢复如常:“公主殿下所言极是,是在下失言了。我主自然是诚心期盼边境永固。”他打了个哈哈,将此事揭过,但心中那丝轻视却收敛了不少。这位公主,似乎并非传闻中那般简单。
接下来又闲聊片刻,使团便告辞离去,言明明日再正式商讨一些边境贸易细则。
送走北溟使团,张猛立刻忍不住低吼道:“主帅!北溟人这时候来,肯定没安好心!怕是听了那些流言,来探咱们虚实的!”
赵莽也沉声道:“而且他们队伍里,有几个人脚步沉稳,气息内敛,绝对是高手,不像是普通文官护卫。”
南宫昭看着使团远去的方向,眸光微闪:“意料之中。流言一起,各方牛鬼蛇神自然要冒头。北溟……岂会放过这个试探天宸内部虚实的机会?”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嘲,“说不定,还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呢。”
“那我们……”
“不必理会。他们想看,就让他们看。传令下去,各地守军加强巡防,军容军纪不得有误,但也不必过度紧张,平常心即可。”南宫昭吩咐道,“至于他们带来的‘高手’……影煞。”
“属下在。”阴影处,人影无声浮现。
“盯着他们,看看他们除了明面上的活动,暗地里还想做什么。尤其注意,他们是否试图接触军中之人,或者……打听当年旧事。”
“是!”
是夜,月黑风高。
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出了北溟使团下榻的驿馆,身形如烟,向着苍云堡西侧一片荒废的民居区掠去。
此人轻功极高,对危险的感知也极为敏锐,数次变换路线,绕开巡逻的士兵,最终落入一个荒芜的院落。
院内早已有一人等候,同样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如何?”后来者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北溟口音。
“那位公主看着病恹恹的,说话却滴水不漏,不是易与之辈。军中整顿得极好,守备森严,士气高昂,不像有内乱之象。”北溟探子快速回道,“关于林擎天的流言,民间传得厉害,但官方层面无人提及,像是有人刻意放任。”
“可查到流言源头?”
“尚未,传播极广,源头隐蔽,手法老辣。但……”探子犹豫了一下,“属下暗中探查时,隐约感觉,除了我们,似乎还有另一股势力也在暗中调查此事,行踪诡秘,手段极高,差点被发现。”
“另一股势力?”等候者眼中闪过惊疑,“是天宸皇帝的人?还是……”
“不像官府做派,倒像是……江湖路子,而且极其专业。”
两人沉默片刻,都感到一丝不安。北疆这潭水,比他们想象的更深。
“继续查!务必弄清流言真相,以及那位公主的底细。主上对这位能扭转北疆战局的公主,很感兴趣。”等候者下令。
“是!”
就在两人准备各自离开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在院墙上响起:
“深更半夜,异国他乡,两位倒是好雅兴。”
北溟探子与那等候者浑身剧震,骇然抬头!
只见残破的墙头上,不知何时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月色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衣袂随风轻扬,脸上……似乎覆着一张简易的木质面具,只露出下颌和一双在黑暗中依然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竟然毫无察觉!
“谁?!”北溟探子厉喝一声,手已按上腰间弯刀。
墙头上的身影轻笑一声,那笑声带着几分慵懒,却无端让人心底发寒:“在我的地盘上,问我是谁?北溟的客人,似乎不太懂规矩。”
话音未落,她身形一动,如同鬼魅般飘落院中,竟直接朝着那北溟探子欺近!
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北溟探子也是高手,反应极快,弯刀瞬间出鞘,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斩向对方脖颈!这一刀狠辣精准,显是实战中练就的杀招!
然而,那身影只是微微一偏,刀锋便以毫厘之差擦着她的衣角掠过。同时,她看似随意地一抬手。
“叮”的一声轻响!
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地撞在弯刀刀脊之上,力量不大,却恰到好处地荡开了刀势。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五指如爪,已闪电般探向对方面门!
北溟探子大惊失色,慌忙后撤,却感觉脸上一凉!
蒙面巾竟被对方一把扯下!露出了一张典型的北漠面孔,惊惶交加。
那身影一击即退,翩然落回原地,指尖挑着那块黑色蒙面巾,语气带着几分嘲弄:“果然是你。白日里躲在使团队伍里,我就觉得你气息不对。”
她目光转向另一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试图逃跑的等候者:“至于你……天宸兵部武选司的一个小小主事,什么时候成了北溟的座上宾了?”
那等候者闻言,如遭雷击,彻底瘫软在地。
北溟探子又惊又怒,脸皮火辣,既为被识破身份,更为对方那鬼魅般的身手和那枚精准得可怕的银针!他死死盯着那张木质面具:“你……你到底是何人?!幽冥坊?还是天机阁?”
能拥有如此身手、又对北疆局势了如指掌的隐秘势力,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两个。
“我是谁不重要。”面具后的声音冷了下来,“重要的是,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北疆的事,还轮不到北溟来插手。想看戏,可以,乖乖坐在看台上。若是想下场……就得做好输掉裤子的准备。”
她手指一弹,那枚银针“咻”地钉在北溟探子脚前的地面上,入土三分,针尾微微颤动。
“滚。”
北溟探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咬了咬牙,不敢再有丝毫犹豫,扶起那个瘫软的天宸官员,狼狈不堪地飞快遁入夜色,连头都不敢回。
院落重归寂静。
南宫昭(黑影)站在原地,并未追击。她缓缓摘下面具,露出清冷的面容,望着那两人逃离的方向,眉头微蹙。
北溟果然派人来了,而且动作很快。那个兵部武选司的主事……看来朝廷里,吃里扒外的东西还真不少。
方才交手,她刻意用了暗器手法,略微改变了发力方式,模拟了天机阁一部分外门弟子的习惯,应该能暂时误导北溟人的调查方向。
只是,没想到除了北溟人,竟然还有第三方在查流言的事?会是谁?
轩辕澈?
这个名字再次浮上心头。他行踪成谜,目的不明,确实最有可能。
正思索间,影煞的身影如轻烟般落在她身侧,单膝跪地:“主子,属下失职,让那北溟探子……”
“无妨。”南宫昭打断他,“本就是故意放他们走的。尾巴清理干净了?”
“是。他们沿途留下的所有暗记都已清除或修改,确保无人能追踪到他们今晚的真正目的地。那个兵部主事的家,也已经派人去‘照顾’了。”影煞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铁血意味。
“很好。”南宫昭点头,“继续盯紧使团,特别是那个正使。另外,加派人手,查清楚除了北溟人,还有谁在暗中活动。我要知道是谁,目的为何。”
“是!”
北溟使团下榻的驿馆。
方才狼狈逃回的探子,心有余悸地向正使汇报了今晚的遭遇,特别是那个神秘面具人的恐怖身手和警告。
正使听完,原本精明的脸上布满阴霾,在房中踱步良久。
“天机阁……还是幽冥坊?”他喃喃自语,“这位公主殿下,果然不简单,身边竟有如此层次的江湖势力护卫?还是说……她本身就和这些势力有牵扯?”
他原本以为南宫昭只是借了林家的余荫和一时运气,如今看来,其背后水深得很。
“大人,那我们接下来……”
“暂时停止一切暗中探查。”正使果断下令,“对方已经警觉,并且发出了警告。再查下去,恐生事端。我们先完成明面上的使命,其他的……需从长计议,禀明主上再定夺。”
他走到窗边,看向苍云堡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这次北疆之行,恐怕不会像预想中那么顺利了。这位镇国公主,是一把藏在华丽丝绒里的利刃,稍有不慎,便会割得人手血流不止。
与此同时,京城,皇宫深处。
皇帝南宫擎同样夜不能寐。
北疆的流言愈演愈烈,即便他强力压制,反而显得欲盖弥彰。朝中一些原本中立的清流老臣,看他的眼神也带上了疑虑。更让他心惊的是,当年参与构陷林擎天的几个关键人物,近日府中接连遭遇盗窃或失火,虽然没丢失什么贵重物品,但明显是被人盯上了,是一种赤裸裸的警告!
他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脚下是滚烫的岩浆,而那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女儿,正站在火山对面,冷冷地注视着他,手里握着点燃引线的火把。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他狠狠将一份密报摔在地上,上面写着北溟使团已抵达北疆,并受到南宫昭接见的消息,“北溟人也跑去凑热闹!他们想干什么?看朕的笑话吗?!”
心腹太监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不敢出声。
南宫擎喘着粗气,眼中布满血丝,恐惧和愤怒交织,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把这个孽女弄回京城!放在眼皮子底下,他才能稍微安心!放在北疆,她手握重兵,民心所向,迟早要酿成大祸!
和亲!对!和亲!
之前只是初步的构想,现在必须立刻提上日程!把她远远嫁到北溟去,让她去祸害轩辕弘那个家伙!既能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又能祸水东引,说不定还能挑起北溟内乱……
一个恶毒的计划在南宫擎脑中迅速成型。
他猛地走到书案前,铺开圣旨,提起笔,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拟旨!加封镇国公主南宫昭为‘护国圣尊公主’,食邑万户!念其体弱辛劳,北疆苦寒,不宜久居,特旨召其回京休养!另,为结两国之好,永息刀兵,特赐婚于北溟国主轩辕弘,择日启程,前往北溟和亲!”
他写得很急,字迹甚至有些潦草,仿佛慢一步,那远在北疆的利刃就会隔空飞来,刺穿他的喉咙。
写完最后一句,他扔下笔,看着那明黄的绢帛,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狠毒和病态快意的扭曲笑容。
昭儿,朕的好女儿,你不是厉害吗?不是能打仗吗?
朕倒要看看,到了北溟的后宫,面对那些吃人的妃嫔和深不可测的轩辕弘,你还能不能像在北疆一样威风!
等你没了兵权,离了故土,朕看你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八百里加急!立刻发往北疆!”他厉声嘶吼,声音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显得异常刺耳。
圣旨还在路上,苍云堡的书房内,南宫昭已经通过幽冥坊的渠道,知道了皇帝那迫不及待的“安排”。
烛火下,她看着那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皇帝旨意的大概内容。
她忽然笑了起来。
笑声很低,很轻,却带着无尽的嘲讽和冰寒。
“和亲……父皇,你终究,还是只会这一招吗?”
“也好。”
她指尖一搓,纸条化为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北溟……”
她轻声念着这个即将踏足的国度,眼神幽深,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那片陌生的土地,以及那个……亦敌亦友的男人。
轩辕澈。
你也等着我吧。
这场戏,越来越有趣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夜风吹起她的长发。
复仇的路径,或许可以拐个弯。
但终点,从未改变。
凤翼已丰,当鸣九天。
而这北疆,将是她最坚实的后盾,和最利的磨刀石。
回京?和亲?
不过是换一个战场,换一种方式,继续厮杀而已。
她,奉陪到底。